范燕秋老師跟我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在2001年,我們同去應徵一所學校的通識課程教員。面試時因排序緣故,我們一前一後的擦身而過,那瞬間雙方下意識的頷首致意,並沒有交談。記憶中雖然同樣點頭,但我瞼上並沒有如她那般綻放出禮尚往來時最起碼的笑容。因為經過多次就職活動的挫折,我一直覺得在這些應徵場合我似乎連競爭者都算不上,只是來扮演陪榜角色;這場想必也不例外。一個月後的結果也確實應驗了我的「成見」,那份職缺最後的錄取者就是她。
2000年1月我從日本學成歸國,那一年我46歲,但卻和年輕時的范老師一樣是一個新科博士。回臺灣前我原本充滿希望,一直深信在日本期間,我那麼認真投入研究、也有不錯的學術成果,並在名校獲得博士學位;而學位論文也很快就獲得臺、日出版社的青睞將要出版。所以在自己的國家找一個側身之地來教個書,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可是後來我逐漸發現,所謂「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實力便可脫穎而出」的職場邏輯,在臺灣史學界並非那麼理所當然。臺灣有自己的學術倫理和用人邏輯,這個邏輯對於我這種半路出家、在學術歷程上完全跟臺灣没什麼淵源的局外人相當不友善。明白了臺灣學界的「叢林法則」後,我終日憂悶不知所措。
鬱鬱寡歡的日子毎天持續。某天,在研討會上我又遇到了范老師。由於有過一面之緣,我們便談了起來。我沒有自卑她也沒有傲氣,我們很投入的把話題放在研究上,頓時我心中便開暢起來。因為回到臺灣,我終於找到一個至少願意好好傾聽我在進行什麼研究、且不吝給我指教並真誠和我溝通的學者。拋開了實證派史學研究者的堅持和框條,她認為跨領域歷史研究有其重要性與必要性。我開懷的和她談日本近代的「國體論」和臺灣殖民統治,即使這個重要的議題在臺灣很冷門也很難懂;但她還是願意傾聽並和我不斷討論。之後,范老師經常熱心提供我就職的情報,並介紹一些人和我認識,這對於一個半路出家到日本求學的我來說助益頗大。不僅如此,她也會和我說明臺灣的學術生態和一些約定俗成的規矩,並建議我應該把握機會將自己的研究成果投稿到臺灣學界。
我聽從她的建議,認真的整理我的論文去投稿,試圖融入臺灣的學術圈,但過程並不十分順利。我曾經因令人不服氣的審查意見而憤慨不已,范老師則鼓勵我如果有充分的證據和理由就寫反駁意見(某些雜誌有這個機制),透過據理力爭來獲得改判的刊載結果。當然,我們兩人也針對學術議題爭論過,不過在知識上的爭吵是理性溝通的一種,這毫不影響我們的交情。
事實上,我在臺灣的第一個教職也是范老師介紹的。如果我的記憶沒錯,那應該是在2002年吧,她透過清華大學的傅大偉教授引薦,親自開車載我到清華大學歷史所去拜訪陳華所長,讓我有機會擔任該所博碩班的講師。於是一個46歳才學成歸國、原本失志到曾想放棄學術研究的「新人」,便在她滿腔熱血且耐心的指引協助下,慢慢走出孤立彷徨,建立起信心逐漸進入這個學術體制。
范老師和我一樣非常重視歷史研究的視野、觀點、方法與問題意識,不過不同於我,她對臺灣社會文化不但關懷還具有高度的行動力。我常常在想,她小小的個子裡到底裝了多少的理想和能量?可以讓她這也關心付出、那也參與投入。不過她知道我既懶惰又任性,從來不會找我去參加這些社會運動。倒是所上的演講她常會找我,而我則有求必應、義不容辭。雖然我後來的落腳處並不在臺灣史,而是成大臺文這個不同科系;但是學科編制上的差異,並不意味著知識上的隔離,這個想法始終是兩人的共識。
范燕秋老師總在新生座談會上勸勉新生,為了臺灣社會要好好學習臺灣史幾年前,我因疲累偶然罹患了罕見的肺炎,去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回來後第一次重返演講桌便是在師大臺史所,演講後范老師還請我吃飯。一面吃飯我們一面聊得還是學術研究。而大概去年的4月吧,有天晩上她突然打電話來邀請我再度到臺史所演講,那時適逢我新書出版忙於宣傳,但我仍是一口答應。隔天她又來連絡說:「抱歉!因臨時有變卦要換人選」,導致我的演講必須取消。
她說:「更改邀請不禮貌,原本很難啓口,但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說:「沒關係,我原本便不喜歡重複談既成研究,以後有機會我再去講新的好了。」事後才知道,我們之間的談話雖然一如往常的隨和有默契,也和我們初次見面時一樣,依然是研究、依然是臺灣史與學生,但那時候范老師其實已經和病魔在格闘。她沒有告訴我她的身體狀況,我也完全察覺不出她有任何異常。
我常在想,那時候她為什麼不告知我這個事情,我們至少是好朋友,且范老師對我有著厚重如山的恩情。可是想想,這種淡淡如水的連絡和談話不也是很好嗎?難道她要告訴我這個惡耗,讓我驚訝莫名後,再抑著悲傷試圖找話來安慰她嗎?范老師比我堅強矜持,她大概不喜歡也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和我道別,甚至是藉此聽一些我感謝、鼓勵她的話。
一切雲淡風輕。一如過去我們如何認識與交往,就如何道別。我們之間的連結既然在於學術研究,她最在乎的也是學術研究,那就讓我們以學術研究的方式,來劃下兩人交往的終止符。只是我知道還活著的人,就得繼續把這個學術任務做好。不管是在那通電話裡的她,抑或是在天上的她,一定都如此期待,一定會這様叮嚀我。
原文出處 師大台灣史學報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