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范燕秋最後一次見面,是2021年3月底的某日。那天,我們約了餐敘,病情大有起色的她心情極佳,食慾大開,兩人天南地北聊了許久。趁著陽光和煦,白流蘇怒放,范燕秋建議逛逛臺大校園,從椰林大道、傅鐘、文學院,一路上嘰嘰喳喳聊個不停。轉入蒲葵道,幾株白流蘇像瀑布流洩般,吸引人駐足讚嘆,我們也跟著其他遊客拿起手機幫彼此拍照,卻忘了留下兩人的合照。
我與范燕秋相識甚早,那時我們都剛剛進入學術圈不久。我在淡江大學公行系任教,但是學術研究興趣是臺灣史,因此每個月都到中研院臺史所林獻堂日記解讀班汲取養分、享受單純的知識學習樂趣。范燕秋在臺灣科技大學通識中心教授醫療史,充滿知識探索熱忱,她活力十足地穿梭在幾個讀書會之間,偶而才會到臺史所露面。
范燕秋關心臺灣社會與政治發展,每次談到當前情勢、政治人物因循怠惰,她總是問:「臺灣要怎麼辦啊?!」范燕秋不是清談者,她會積極行動,以自己的方式貢獻社會。她在2004年就投身樂生療養院保存運動,雖曾受到「運動傷害」卻從不提起,而是長期投入樂生院史料整理、漢生病研究來貫徹初衷,直到過世前幾個月都還忙著漢生病為主題的大型學術研討會。她十分重視轉型正義工作,曾經協助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發掘杜孝生案,提供各種史料、聯繫杜銘哲等人,是2016年模擬憲法法庭與杜案平反的關鍵人物。她認同真促會的理念與方向,對該會舉辦的檔案研習營等各種活動鼎力相助,並且慷慨捐款20萬元表達支持。
范燕秋希望臺灣史學術社群具有競爭力,健康發展。每次聚會,我們會討論學術圈的新進成果,尤其會檢視年輕研究者的表現,聊聊令人眼睛一亮的新人與研究作品。范燕秋過世後,我才從朋友口中知道,她提攜青年學者不遺餘力,屢次穿針引線推薦新人、給予機會,卻從不透露、也不邀功。學術界職位稀少、競爭激烈,近年逐漸形成某種特定人際經營與甄補習性讓人擔憂不已,她也每每喟嘆:「臺灣史學界要怎麼辦啊?!」
憂國、憂民、憂學界之餘,范燕秋最終還是回到對學術工作兢兢業業的自我要求。每次聚會,我們會互相分享最新的史料發現、自己新進研究課題,雖然兩人的研究領域大不相同,卻能津津有味。聚會後,她總是返回師大臺史所的研究室待到深夜,繼續沉浸在自己熱愛的研究工作上。范燕秋不僅專心學術研究,更重視教學,屢屢見她三頭六臂般地執行教育部等新型教學計畫,嘗試提供各種培養學生的各種途徑。甚至,在病情不太樂觀的期間,她仍心繫課程與學生,不願輕易放手。
范燕秋逝去後,我曾抱怨她生活重心就只有工作,不懂得照顧自己、珍惜自己。但是,心志純淨、誠懇無私、高度自我要求,正是我所認識的范燕秋,她以這樣的姿態走完一生,貢獻於她心愛的臺灣社會與臺灣史學界,又有何憾?
2022.1.5
原文出處 師大台灣史學報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