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時報二月一號有則報導,標題為:「痛心陳建仁學術成就遭抹黑 台大醫院院長細數世界級貢獻」,內文有一段:「台大醫院院長吳明賢也站出來為陳建仁大抱不平,直言陳建仁在全球醫藥、公衛有三大卓絕貢獻,首先是台灣早年曾爆發烏腳病,但當時全球科學界仍卻找不到烏腳病的原因,陳建仁當初率團展開地下水調查,發現地下水含有的重金屬「砷」含量是烏腳病關鍵因子…」
簡單說,這段陳述,是吳院長口誤了。
酸民把握機會,緊追著這段口誤借題發揮。吳院長的口誤,並不是把陳建仁抽換成陳拱北就對了,陳拱北也沒那麼厲害一下子就知道該往地下水去調查(沒有人會這麼厲害)。
一九五八年二月,這個時間點大概是陳拱北教授(1917-1978)第一次造訪台南縣北門鄉(當地人會說北門嶼),他去拜會一個重要的老朋友(同行者還有葉曙教授(千葉醫科大學醫學博士,病理學家,1908-2004)、吳新英教授(台大公衛系創系主任,1921年出生,學甲人)、曾文賓教授(大阪市立大學醫學博士,1924-2020),這個老朋友,是他東京明治學院的中學同學,後來在北門開診所醫治烏腳病患,也是陳拱北口中的「第一線的醫師」王金河。
一九四四年,王金河已經開設金河診所,看過不少烏腳病患。
王醫師行醫時,「寄出去的請教(關於烏腳病的)信函回覆的很少,醫學雜誌偶爾會提到烏腳病,但沒有什麼統計資料。」
彼時鄉下百姓對烏腳病有諸多誤解,往往歸咎是「歹失德」而罹病,許多人諱疾忌醫。
台灣有許多人為烏腳病所苦,到烏腳病絕跡這條幾十年的漫漫長路,絕非僅靠著一個天選之人就揮別地獄,而是陸續出現了好幾位持志不懈的keyman、keywoman.
王金河醫師在北門蹲點看診(此處烏腳病患多),是第一個keyman.
第二個keyman是個英國人,叫做富蘭克林,他是東京神學大學教授。
第三個keyman也是個英國人,叫做脫魯,不是,是「托魯」,他在台南神學院教書,是富蘭克林的女婿。
第四個keyman叫蘇燦鏜,是王醫師的好友,蘇和托魯有所往來,得知托魯岳父想赴北門關心烏腳病患,就介紹他們認識。
富蘭克林說了一句:「如果耶穌來過台灣,應該會先來看顧這些患者。」富蘭克林返東京後回了一封信給王醫師,除了致謝,也允諾將台灣人苦於烏腳病的慘況講給更多人知道。
第五位keyman出現了,其實應稱keywoman:美國宣教士孫理蓮(Lillian R. Dickson,1901-1983),她接到富蘭克林的訊息後,來到北門訪視。
補充說明:1952年孫理蓮創立全台第一個立案的社會福利機構-財團法人基督教芥菜種會。
訪視後,在美國、加拿大募款,想幫助台灣的烏腳病患。
孫理蓮很尊重王金河,商議後,王醫師在自己診所,開啟了「一半謀生、一半奉獻」的看診模式:早上叫金河診所,正常收費,下午診所的調性是免費診所(以醫治烏腳病為主,但非烏腳病照樣診治,醫藥成本由芥菜種會負擔)。
最早的那塊匾額,大大的四個字寫著:「憐憫之門」。
四個大字底下,是分成兩行的小字:
基督教芥菜種會
北門免費診所
王醫師畢業自東京醫學專門學校,孫理蓮幫王醫師找了同樣畢業自東京醫學專門學校的謝緯醫師來幫忙。
謝緯每週四前去一次,主要是動外科手術。
第一個在「免費診所」讓謝緯醫師動手術(左小腿)的病患叫王品,北門人,那一天是1960年6月18日,大家都在跟時間賽跑。
謝醫師最高紀錄一天要開十八台刀。
謝醫師感嘆自己只能減輕病患痛苦,無法治本,急欲找出病因。
王醫師寫了幾行字,貼在診療室牆上:
「其實我沒有權利替你決定,其實我應該親身承擔這種痛苦。雖然我們知道截肢是為了減輕目前的痛苦,但這也不是個容易的決定。」
美國海軍醫院生化學系主任布萊克威爾博士來參訪時,看到了那張紙,問隨行的翻譯人員是什麼意思,翻譯人員說:
「In fact, I have no right to decide for you.In fact, I should bear this pain myself.Although we know that the amputation is to relieve the current pain.But it is not an easy decision to make.」
語畢,布萊克威爾噙淚,雙手緊握王金河,久久不語。
1962年,陳拱北所長帶領的研究團隊發表研究報告,推論烏腳病起因在居民的飲用水。該份報告指出,飲用水的含砷量標準值是0.05ppm(50ppb),北門、學甲、義竹、布袋一代居民的飲用水含砷量遠高於此,有些地方甚至高達1.82ppm(1820ppb)。
1970年,謝緯因為看診勞累,駕車撞樹辭世。
1977年,新營醫院在北門興建烏腳病防治中心,有些免費診所的住院患者因此前去,王醫師樂觀其成。
1978年,陳拱北過世。
1983年,孫理蓮辭世。
1984年,免費診所停辦,停辦前的16位住院患者十六人,全都到防治中心接受照顧。
1984年時,陳建仁已是台大公衛系的副教授,當時已擁有世界頂尖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流病博士學位,勤於研究,成果斐然。
陳建仁的學思歷程相關演講,從來不避談自己的失敗經驗,而且尊師重道。
譬如他演講時就說過:「陳拱北教授經常利用寒暑假帶我們學生下鄉服務」,小朋友稱陳建仁「陳大哥」,稱陳拱北「陳老哥」。
文章開頭提到的吳新英教授,在陳建仁拿到博士學位歸國後打電話告訴他:「陳建仁、王榮德,你們兩個人到我辦公室來一下!」、「烏腳病研究的經費剩下十萬元,你們每人拿五萬元去做研究,只要和烏腳病有關就可以了。」
王榮德說:「五萬元就給陳建仁一起用好了。」
結果陳建仁率團隊用十萬元作研究發表了三篇論文,分別刊載在Cancer Research、British Journal of Cancer和Arteriosclerosis上。
Arteriosclerosis雜誌的社論評述陳建仁發的論文是:「屋腳的基石」。
陳建仁的研究成果被美國環保組織綠十字引用,據此控告美國環保署(未修訂飲用水的含砷標準),美國環保署敗訴。
後來美國環保署根據台灣的研究當作訂定標準的依據。
2001年,柯林頓下台前一天,簽署了飲用水的含砷量,從50ppb降到10ppb。
布希上任後想暫緩生效,但陳建仁的研究團隊成員邱弘毅教授在《美國流行病學雜誌》發表論文指出,砷濃度若在10-50ppb之間,已經會增加膀胱癌的危險性。
布希嚇到,請美國環保署重新評估,還是採用10ppb的標準,但考量自來水場作業需要時間,決定2006年起才強制執行。
故事說到這,你讀到了什麼?
台灣的烏腳病之父是誰?可能不是陳建仁,也可能不是陳拱北。曾有一位年輕女記者稱呼王金河為「台灣烏腳病之父」,王金河當場雙手直搖,拒絕這個稱呼。
他說:「不能這樣講,不能這樣講,我受當不起。如果一定要有這個尊稱,全世界只有一個人配得上,他就是謝緯醫師。」其實烏腳病之父是誰,似乎不是那麼重要。
在這些故事裡,我讀到了陳建仁院士接起前輩的研究棒子,完美演繹了:蕃薯枝葉代代傳。美國人孫理蓮那種跨越國境對台灣悲慘百姓的大愛,終究又以愛的型式又回到了美國,守護美國人的健康。
熱淚盈眶,已無法再下筆。
(點按附圖即可放大)
附圖為
王金河醫師與謝緯醫師合照、
免費診所、
三篇陳建仁關於烏腳病的重要論文
(文中已提及)。
原文出處 楊斯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