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麝明:一個在中國軍區大院長大的Gay,流浪柏林16年


他叫麝明,70年代末出生在天津。小時候,在軍區大院長大,後來又去軍校讀書。採訪時,我倆約定,不透露具體細節。如今,他雖已定居柏林16年,仍擔心國內親朋會因此受滋擾。小時候的記憶印刻在腦中,全是父祖輩們的錚錚鐵骨,以及大院裡不可撼動的壓抑傳統。

響應國家號召,父母只生了他一個。獻了青春獻終生,獻完終生獻子孫,父祖們希望他也能走上軍隊這條路。小時候,孤獨長大,沒有大街小巷的電子遊戲,沒有做工精巧的兒童玩具,他常在家裡用畫筆打發時間。日復一日,繪畫成了父母允許的為數不多的“不務正業”之一。

紅星照耀去戰鬥。從小,他被鼓勵成為一個優越的好孩子。他念了少年宮繪畫特長班,在學校里當美術課代表,又成了一名光榮的校宣傳委員。小紅花和獎狀是標配,考試也從來名列前茅,像他這樣別人家的孩子,外人可能永遠也看不出,他內心的抑鬱和陰暗情緒日漸累積。

高中時,那時還流行寫日記。他的日記本在班裡流傳,因為上邊寫著他試圖自殺的計劃。同學們,就像今天圍觀自殺的群眾一樣,不明所以又只當成是看熱鬧。他在上邊和同學討論,哪種死法帶來的痛苦最小。有同學認真問他為什麼,他也只含糊其辭的說,“活膩了”。

人生誰不惜青春。他的青春,是激烈衝突、困頓橫生的。高中時,他很希望去報考美術學院,但遭到了父母的極力反對。他們覺得,愛好不是人生理想,畫家中能熬出名氣登上檯面的也屈指可數。他就這樣,被強按著腦袋,準備報考軍校。更致命的是,他發現自己的性意識在覺醒。

他漸漸發現,自己八九成是同性戀,這在那個年代是個具有侮辱性的名詞。小時候,有男生跟他表白,他只當成嘻嘻哈哈的打鬧;初中時,懵懵懂懂開始喜歡男生;高一時,真正暗戀上一個直男同學;高二時,文理分班,為了天天見到對方,他鬼使神差的選了自己不喜歡的理科。

所以,不能追夢,不能追人,他才說“活膩了”。人生總是這樣兜兜轉轉,他最終還是聽命去讀了軍校。 1996年,高考填志願報專業,報了當時頗為時鮮的計算機。那時候,大家還是用“貓”(Modem,調製解調器)撥號上網。他無師自通一般,就進入了一些同志論壇和聊天室。

那時候,能上網的,都是白領,或至少是大學生。聊天內容,斯斯文文,聊到興起,才互相介紹情況。你很難看到對方的照片,因為那時還沒有數碼相機,照片要掃描成數碼文件才能上傳到網絡。沒有掃描儀,沒有小軟件,面基就像抽盲盒,電腦對面坐著的很可能是只“恐龍”。

2000年,大學畢業,他都沒走過桃花運。人生再次被安排,他在天津做了一份不便透露的穩定工作。這時候,天降奇兵,一個德國人走入了他的世界。這得感謝,那時還沒有“防火長城”,他衝浪到一個英文Gay交友網站,認識了一個打算來天津留學的前東德學生,名叫逖莫。

那年,他22歲,逖莫小他半歲,兩人通過郵件日常交流。天長日久,涓涓細流,素昧平生的兩人,昇華成了異國戀人。半年後,逖莫如約來到中國,兩人才算修成正果。一個上學,一個上班,咫尺天涯,望斷愁腸。所以,一有長假,他們就計劃旅行,去往一個又一個目的地。

他帶逖莫去看中國的古都。北去洛陽、南下南京、西行西安。 “長相思,在長安,美人如花隔雲端”。這句詩,也許是他倆多年後分手的一句讖語。後來,又去華山黃山。烏雲驟起,風雨欲來,他倆攀爬鯉魚背、蓮花峰時,險些摔了下去,急得逖莫仰天大吼。終於在山上找到旅店。

那時,他已經知道,對方在德國還有一段“未了情”。 2003年,非典爆發,因禍得福,兩人困在一起,總算同居起來。他當起了逖莫的漢語老師,逖莫也斷了異國的“餘情”。兩人在家健身,練啞鈴拉臂力器,還會真槍實彈一起摔跤。玉體橫陳,汗流勾股,不必細說。

2003年夏,逖莫即將回國,兩情相惜兩心相依,盛情邀他回德國的故鄉看看。兩人動身前往德國萊比錫。那時,東德的經濟尚不景氣,小城人口不足50萬。逖莫的家,是一棟歐式老樓,木製樓梯厚實牆體。父親是名建築工人,性格十分隨和;母親是家庭主婦,會在旺季去超市做收銀員。

逖莫的母親,也許察覺出什麼,對他十分冷淡刻薄,他不得不搬了出去,逖莫也只好搬出去同住。不歡而散。回國前,逖莫買了一瓶香檳,他舉杯想一飲而盡,才發現杯底有一枚白金戒指。突如其來的求婚,讓這段感情峰迴路轉。回到天津,他就開始申請德國的「同性伴侶合法登記」。

之後一年,他辭去工作,一心準備八百學時的德語課程和語言考試。一邊兼職家教,一邊苦練德語。古語說,有情人終成眷屬。濫情之人就成不了了。除夕那天,逖莫發來郵件,坦白自己和別人發生了關係,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兩人僵持不下。

春節後,對方說要來天津看望,不過要先去北京一個“朋友”家留宿幾晚,也不讓他去機場接機。久別重逢,相對無言。他終於說,“以前,非典前,我不是說要帶你去我鄉下的祖父老家看看嗎,我們去吧”。情起情滅,雪落雪消,這是他與逖莫的最後一次外出旅行。

他是城市長大的孩子,早不記得祖父母的老家。叔舅長輩領路,回到頹敗農村。逖莫是那裡出現的第一個白人,大家都扶老攜幼的前來圍觀。親戚們覺得帶逖莫出門很有派頭,帶他一起去鎮上趕集,鄉民們圍觀擁擠,像看到了大熊貓。每天,串門走親,接風洗塵,擺桌吃飯。

有一幕,他至今難以忘懷。到一個親戚家,飯桌下首是個年紀相仿的遠房晚輩。眉清目秀,靦腆覷視。他的Gay達滴滴響起。那個少年,似乎看出他與逖莫的關係,眼裡有種難以名狀的艷羨。長輩介紹,這人今年高考落榜,馬上要提親成家了。那落寞認命的眼神,他至今還記得。

回城前一晚,親戚圍在一桌,他和逖莫坐在大炕上,披著棉被發呆。電視裡,放著《天龍八部》,兩人百無聊賴。屋內男人抽煙,他倆出去散步,北方蕭瑟村莊,夜色一片茫茫。沒有路燈,沒有行人,天高星稀,月落烏啼。天地間,只剩兩人,彼此呵氣取暖,那天后就天各一方。

他摘下戒指,繼續學德語,決定出國留學。 2005年,獨自前往柏林,進修媒體設計。邊上學,邊畫畫,認識了藝術經紀人,參加各種畫展和展會。柏林,適合藝術家生活,藝術圈同志圈蓬勃,重口味的地下Party百無禁忌。瘋狂的人那麼多,正好就缺他一個。他畢業後就留下了。

他和父母的期許背道而馳,成了流浪柏林的無數自由職業藝術家之一。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他的畫常有革命與東方元素。 2010-2014年,他開了一間畫廊,認識了一個南非音樂製作人。對方覺得他有音樂潛力,於是決定為他錄製歌曲。演唱、編曲、拍攝MV,他兩次入圍柏林音樂錄影帶獎(Berlin Music Video Awards)。

事業隨風逐浪,愛情花好月圓。到德國不久,他就遇見了一個柏林男子。兩人一見傾心,決定攜手人生。在柏林,許多Gay夫夫是開放式關係;但他倆,一直是一對一的monogamy關係。兩人生活在柏林西邊的老樓-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藝術村”裡。風雨同舟,十幾年一晃而過。

古詩說,鳥來鳥去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這幾年,我在北京,偶爾聽到一首粵語老歌,《人生何處不相逢》,很契合今天的故事。 “隨浪隨風飄蕩,隨著一生里的浪;你我在重疊那一剎,頃刻各在一方”。

前幾週,我去看電影《梅艷芳》。最後,她穿著婚紗,站在舞台上,說,“這一生,我把我自己,嫁給了音樂,嫁給了你們”。然後唱了一首《夕陽之歌》,為自己的人生謝幕。我也看得淚泛漣漪、餘音繞樑:

“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隨雲霞漸散,逝去的光彩不復還;遲遲年月,難耐這一生的變幻…漫長路,驟覺光陰退減;歡欣總短暫未再返,哪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

把這兩首歌,分享給麝明和他的柏林愛人,也送給我和BF蔣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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