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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評

段震宇:我的“國”文老師們


會寫這題目,純粹因為日前我在臉書上提到了我國二時的“國”文老師兼班導師張明德。

在回應臉友的留言之際,忽然驚覺:我從國一到大一,7年換了7位“國”文老師,而且……全部都是“外省仔”!

這七位老師是:國1.王煥新、國2.張明德、國3.於世達、高1.宋曉萍、高2.XXX、高3.周柏詳、大1.魏紹徵。

王煥新,他也是我國1時的班導師。政大“國”文系畢業的“僑生”。那年,也是初離校的他第一次執教鞭。

剛開學時,即聽說了他是位“反共義士”,後來,在學校有次開朝會時得到證實。

他在講台上講了他在“淪陷區”自幼自長的生平,後來(文革時吧)因“共匪廹害,逃至香港,投奔自由”,從地獄(大陸)到天堂(台灣)的故事。說到傷痛處,竟掩面哭泣了。

當然,當時全校的師生(包括我)都大受感動。

老實説,對王老師我後來的印象並不好。主要原因有二:

1.一年級壁報比賽(“國父”誕辰),班上誰也沒經驗,我攬過來,打了底稿,帶著另兩位同學兩個週末完成了。結果,學期成績單我得了他四個字的導師評語:愛好表現。

2.下學期,他大概警覺到我們班的成績大輸另外兩班的“好班”(17個班級,男女生各3個“好班”,其他11個就都……)。於是,他拿起了前面提到的教鞭這東西……

教國文,政大“國”文系畢業,說廣東腔“國”語的他雖不算太差,中文功力卻也普普。

我記得我出過“五月黃梅天”的上聯讓他對對子,他說了幾個都自知頗勉強。第二天,我告訴他答案“三星白蘭地”時,我永遠記得當時他那一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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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德,我國二時的班導師兼“國”文老師,山東人。教完了這班到畢業(國三時,我轉了班),他即提早退休了(估計那時他才六十出頭)。

認真說來,張老師是影響了我高二時“不再做好學生”(我在臉書提過)的“遠因”,而我從高二開始的這項行動,又可說是我此生一切“體制外”行動的肇端。若説這位操極濃山東鄉音的老師其實影響了我一輩子,現年63的我應該會輕輕點頭!

仔細回想,我受他啟發最主要在這兩方面:1.精神的追求高於一切 2.傳統不一定對。若錯,挑戰它甚至推翻它,值得做。

那一年間,多數時候,這些觀念都是經由他的山東“國”語,唸叨著其他同學一聽就知“又來了”的穿腦魔音,從不同的話題牽扯起,逐漸歸結到上述的那兩項之一的。

而偏偏,十幾來歲的我又是全班唯一聽得懂的(不論是他的鄉音或其中含意)。所以,事隔好幾十年,我才可以回頭替他總結了以上的那兩條“課餘囉唆總綱”。

我和他之間互相影響最明顯的是在這件事上:

大概是第二次的作文課吧,他出的作文題中(每次他都出3~4個題目,學生可任選一個寫),有一題是“高尚與卑賤”,結果被我寫成一篇短篇小説(還用小楷毛筆寫咧)。

多少年來,他給學生的作文分數從來都是75~85已屬A+等級了,結果那次他給了我92(我記得很清楚)。從此,這開啟了我的“作文=創造”的時代。我的作文簿(那種薄棉紙上劃小楷格子的)到學期末會變成好厚一大本(三本釘在一起)。

記得大概是下學期,我寫了一篇多少已經接近了考証文章的作文—我當時正在讀原文版一百廿回本的“紅樓夢”—大膽斷定了曹雪芹寫的“晴雯”即是他少年時的初戀情人。

那篇不但拿了96,而且,因為他和別的老師談起了那篇文,所以我的名字在別的“國”文老師之間不逕而走。

而前面説的“他也受我影響”的,其實是在“作文給分級距”上—後來,那一班的作文分數90以上變得很常見(我3年級轉班後,那班仍是!)。

二年級學期結束前,他大概已知我爸在活動要設法將我調到另個“好班”以利考高中。在課堂上,他談及此事的用詞是:為了段震宇的升學,他父親必須拆散我和他的戀愛……”。

再仔細檢視,他實質影響了我真正具體的是此三:1.我喜歡並稍懂趙孟頫的書法,是因為他的字體。 2.對“中國白話文學史和白話文學論戰”我高中時下過的工夫一生受用,乃拜他所賜(張老師自己就是位“五四少年”)。 3.他說過的那句“好學生其實最壞!”。

國二的暑假,我曾去到他家門口(牆很矮),喊了幾聲“老師”,但當時他正好有客人在,我即返家。而今,再想起他來,自己已是他當時的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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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世達,江蘇武進人,近代的中國名書法家(尤其小楷,曾有“舉世無雙”之譽),出版過許多的散文集(早期筆名司馬長風),是我國三時的國文老師。

連我大一時的“國”文老師魏紹徵(兒子是曾做過國民黨高官的魏鏞)都沒有個人的維基百科條目,但於老師卻有,而且頗完整。

當時在學校(屏東市明正國中)裡,他是專任國文教師兼校長的私人秘書(專門處理等因奉此的公文),是明正國中“國”文這科的權威,教的都是明星班級。

而我,自國三轉入這班全校第一的升學班之後,鎮日裡被英數理化的考題壓得頭都抬不起來。“國”文這科雖沒問題,但作文就沒再放肆(沒再敢耍過什麼小説啦、新詩那套了),每次就規矩的照於老師出的題目以“升學體”寫了交上去算數。

書法課還好,我當時大楷寫柳體,小楷寫趙孟頫的太極圖說,每次於老師走到身邊時,都會停看一下,但沒糾正過我。

作文課就不同,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透著某種“你忒也名過其實了吧”的味道。但我又能如何,對那些諸如“論「持其志勿暴其氣」”、“談當代青年如何報國”……的題目,再寫,也還不就那樣?

倒是下學期離聯考不到百日時,從訓導處爆到我們的班導師,從我們班導師爆到我們班上:有位文筆極佳的我班同學寒假時寄給某名女同學(能跳芭蕾、彈得一手好鋼琴)的前後二封情書被她媽媽從抽屜敲出來,交給了女同學的姨丈— 明正國中的訓導主任處理……

後來,別的故事就不提,我卻在上“國”文課時,從於老師看我的眼神裡讀到了一絲某種的了解和肯定。那年,我15歲!

十好幾年前,因為有了辜狗,我找到了好幾位當年這一班的同學,另外,我也找到了於老師!

當時,他住在汐止,我偕同施孝榮(他從那年的那班起,和我至今都是摯友)與所有我找到了的同學到於老師家開了場熱鬧的同學會。

那天,於老師好開心。送了我們好多他的書法作品,好幾本他的散文集(那本“懐園舊夢”是用他鋼筆字的原稿影印製版,可邊讀邊以之為硬筆字字帖),甚至連他收藏的刻印用的圖章石材都拿出來任我們挑……

我則帶去一本從我電腦印出的中長篇小說“那有的與沒有的”(我2003年的創作),隔天他打來興奮欣慰的對我說:可以參加小說獎徵選呀……

於老師後來病歿於亞東醫院(我去看過他兩次,因喉管切除,他只能以手勢回應我),距離那次的“同學會”才不過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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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曉萍,師大“國”文系畢業(教我們那時,正是她執教的第一年),外省二代。我媽媽教會姊(要唸成ㄗˇ)妹的女兒、我高一的“國”文老師。

國三的暑假過得特別快,我和施孝榮考上屏中,還被編在同一班。

那天,她走進教室,二話不說,先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開始寫下名字(當然是為了自我介紹)。才寫了一個“宋”字,我即轉頭輕輕向隔壁的施孝榮說了聲“歪歪”。

這“宋歪歪”的綽號有沒有跟了她一輩子,我是不知道(怎好意思去問咧),但在我們那屆確定是跟著的。

那年紀的男生,沒有哪個不患荷爾蒙分泌過多症的(現在的講法是:都“很有事”),宋老師的外貌雖也沒算抱歉,卻也不是足以引起暇想的那種(我和施至今仍公認國三時的化學老師是暇想界的無敵女神)。所以,我們後來和宋老師的所有笑鬧就都只屬PG13級的。

她講課從頭至尾都操一口沈春華式的“ROC播報員”腔調,一字一字慢慢咬,一句一句搖頭晃腦著吟哦。究竟是她從小被家裡教的(宋媽媽我認識,講話也沒那樣啊),或是那幾年師大“國”文系畢業的都那樣呢?這可真的是……其可怪也歟(這句是她可以錄下錄音檔以傳世的經典,最後這“歟”字要拉長音,至少三拍)!

唉唉,說好了PG13的,想起來的笑料卻都是R級的!好吧,先說第一個:

我和施都知道明正國中有位新老師李智是宋老師新婚的夫婿。李老師教數學,擅長籃球,中距離單手跳投帥又準。

是下學期吧?宋老師腹部逐漸隆起,我和施就回過頭(我們已從明正國中畢業了)替李老師取了個“小李飛刀”的綽號。

一次,下午的“國”文課,先是我抽屜裡的金屬便當盒不小心落了地,哐啷一聲,後面打嗑睡的同學都醒了。

施小聲說:你要害宋歪歪落胎唷?我說:哪會呀!

但莫非定律就是存在世間—隔沒幾分鐘,我因為拿文具還是啥,又碰落了這故事的靈魂道具—我中午已幹光吃空了的便當盒。

這回宋老師生了氣了(仍用沈春華腔):段震宇,你·再·故·意·弄·掉·便·當·盒·一·次·試·試·看!

再下來,是莫非定律或是奶油猫悖論或是啥都不重要了,反正,隔沒幾分鐘,哐啷又好大一聲……這回是施的便當盒落地了。

我至今仍記得那畫面:我跟著大腹便便的宋老師走往訓導處教官室,看著氣鼓鼓,矮小但懷著孕的她,高了他一個頭的我(那時已發育,就是現在的身高了)其實頗不忍,卻又說不出什麼……

事隔幾十年,成了虔誠基督徒的施孝榮在屏東教會(仍是我媽媽那間)和李老師宋老師夫婦喜重逢,師生敍舊遂皆大歡喜。

施跟我說這事時,我嘴上哈哈哈,心中卻透亮(我還不清楚嗎),你們三個還不是後來一起禱了告了嗎:

“主啊,我們將段震宇交到您的手上。求您賜恩典,以主啊您的大能找回屬於主啊您的迷途羔羊。我們做此禱告乃奉主耶穌基督的聖名。阿(要讀做ㄟ)門(要讀做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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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外省一代,我高二時的“國”文老師。

不能怪我想不起她的名字,因為我問遍了找得到的那班同學,結果·沒·有·一·人·想·得·起·來!

而且喔,我其實還不錯,經過努力,有回想起她大略的型貌:年紀約50上下,常騎輛龍把上架起一枝陽傘的腳踏車來學校。教課時,喉音很粗……別的,就都沒啦!

妙的是,有了以上這些雖有限但仍算線索的線索,結果仍於事無補—他們仍異口同聲“想不起來”!

不得不讚嘆:一位老師能使自己給學生的印象空白隱形到如此地步,也著實可謂不容易呀 — 一位既不好也不壞,完全符合佛經談“業報”時,所說的“無計業”的老師!

周柏詳,大陸口音(哪一省的沒人在乎了),我高三時的“國”文老師。

名字是我從同學傳來的同學錄上的老師名錄上查出來的(否則,一樣想不起來)。至於,為何不能依樣畫葫蘆查出高二的那位?告訴您:大家都已努力了,但就仍是不能確定那一堆女“國”文老師的名字中哪一位是她!

而這位周老師咧,大概是我寫“我的“國”文老師們”這系列中第一位上場的負面人物。先聲明:以下我說的都是事實。既沒造謠,也沒造謠的必要!

大概是我們那班並非升學班吧(上學最重要的活動是和隔壁另一放牛班的比排球),他來教課向來兩眼惺忪,一雙黑眼圈明顯昨夜又熬夜打了通宵麻將(我有好友家就住他家對面,對他這些動靜,我們早就暸透啦)!

那天下午,他又是睡眠不足來我們班教課混薪水,為了阻止瞌睡蟲,他採取邊繞行教室課桌各行間邊拿著課本講課的策略。好幾次表演了維妙維肖的喜劇鏡頭:

講著講著→停步→險險睡著→驚醒→繼續接著講→又開始挪步走……

終於,來到了他實在撑不住的那一次了:他停步不動 →無聲(睡著了)→超過了至少7到8秒→用力醒來→找到剛講到哪裡→……

他才剛一開口:所以呢……,就被我大聲接話:所以就胡啦!

登時整個人醒過來的他紅著臉瞪著我,半邊嘴角拉出一條訕訕的斜線……

那時已經“堂堂正正”當了兩年的壞學生的我是坐著昂首斜眼瞧著他到他低下頭來的,那無聲的過程前後大約至少半分鐘。

另有一事,下學期快畢業前,大概母親節快到了,他出了個作文題“母親”(高三了,還寫這個?)。

我那天心情好,沒跟他過不去,用余光中的那首“鄉愁”,填完了交出去(頭一段好像是“小時候,母親是一張小小的搖籃。我在下頭,她在上頭”,最後一段好像是“而現在,母親是一座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她在裡頭”)。

作文簿發回來,他給了這篇60,評語是:你這算什麼?

坐我隔壁的同學看了不爽,拿去用藍色鋼筆在他紅色的五個字旁寫下了“你又算什麼?”

那本作文簿我一直照樣交上去發回來用到了畢業。那五字他當作沒看到,我卻每看一次就爽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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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紹徵,湖北人,“中華民國”的黨國大佬。兩蔣時期在國民黨中幹過不少位高權不重的位子。有個後來官做得比他大的兒子魏鏞。另外,他做過我世新一年級時的國文老師。

關於他,我曾寫過一篇短文,先複製貼上再説其他的吧:

「那時世新(三專)的大一國文好像都是他(魏紹徵,國民黨研考會主委魏鏞的爸爸)在教?

最記得他總坐著上課,眼鏡掉到鼻尖上,鏡片後的眼皮不斷上下眨著,説:

“等反攻大陸了,至少湖北(要唸作“ㄅㄜˊ”二聲)吧,還是得要派我去接收滴……”」

他曾解釋過(我也完全相信),本來他是既不願意也沒必要到世新教,之所以願意來做大齡講師,全是被老校長成舍我的一句話打動—“和年輕人多接近,對身體健康有好處”。

當然,我後來也明白了,當時萬事苛刻節儉立校的成舍我請來這些比較不計較鐘點費的講師們(例如好幾位政治受難者)的考量,主要的著眼並不在學術,而其實在“經濟效益”。

魏老師的湖北口音和我爸的一模一樣,人雖頗嚴肅,但私下待學生態度其實蠻好。不過,因為那本大一國文,開學時我翻閱了一遍,覺得了無新意,所以沒太把這堂課當回事。

那時常廝混中山北林森南,穿著配戴和一般學生不太一樣的我,很快就被他注意了。

一次,應該正在教的是一篇從“左傳”摘出的文章吧,說的是晉公子重耳(後來的春秋五霸第一霸晉文公)落落長的故事。

他先叫了兩三位同學站起來講“都有啥看法和心得呀”,那幾位自然也扯了半天沒扯出啥值得聽的來(才大一嘛)。然後,坐在講台下的他從鼻頭的眼鏡後方朝我一瞪:你咧,段震宇?

我站起來,只花不到一分鐘,專門談重耳落難楚國時,膽敢對問他“他日將何以報我”的楚莊王說:有朝一日,若你我兩軍相見,當退避三舍(90里)這一段,以“啥叫王者之風,這就是啦!”做了結論,隨即坐下。

魏聽完,拿下了眼鏡,滿臉堆笑:這文章那麽長,你卻只談一個重點,非常好啊!

但往下的事就不甚太好啦:下一堂作文課(用原子筆,不再搞小楷毛筆了)的題目就是寫那篇課文的讀後感。

我當然很輕鬆囉,就把上一堂課站著慷慨激昂的那一分鐘,坐著寫成字即可了呀!

寫完交了,下星期發回來一看:60!評語是這行字:你竟然沒有完篇,#%*£#!

原來,世新那時的作文簿是長這樣的:只有封皮和封底和一條繫線,學生用稿紙寫完了作文,再自行拆卸裝上綁好。

我一翻書包(好幾天沒去學校了),那篇作文的最後一頁稿紙就在裡面 — 是當時交上去之前,自己裝漏了。我的確寫完了,並非“沒有完篇”!

當時,我想了想,決定算了,60就60吧,我也不去找魏老師解釋這件事了。

也許你會問:何必不去解釋?這個……話有些長,寫完了,就結束這篇和全部的“我的國文老師們”的系列文了!

— 因為那評語明顯已是他的認定,事實雖不是那樣,但他已經下了他的結論了。而若是他問了我“為什麼”,那我也一定樂於解釋原因。但是,他沒問!

60我拿,沒弄對弄清楚的,他拿!

人家不問或沒問,容或全世界的任何人都會去,但是段震宇是一定不會自己去辯解“其實我是巴拉巴拉巴拉……”的。

自小自今,我都是這樣,管他是誰(從我爸爸到魏紹徵,到這輩子的最後一位戀人),都一樣!

原文出處 段震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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