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到美國不久的時候,就注意到校內有一個烏克蘭研究中心。哈佛校內有大大小小無數的研究中心,在東亞比較知名的,如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賴世和日本研究中心。但也不是所有國家都有專屬的研究單位,比如印度這樣的大國,就是放在南亞研究中心之中。
或者應該說,大部分國家都沒有,沒有法國研究中心、德國研究中心(全部隸屬於歐洲研究中心);也沒有巴西研究中心、加拿大研究中心。
那為什麼烏克蘭會有自己的研究中心?
故事是有些意思。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是歐梅里安・普理查克(Omeljan Pritsak)教授。
1973 年,哈佛的烏克蘭研究中心在他的推動下正式成立,背後資金來源,則是美國烏克蘭學生組織聯盟(Federation of Ukraine Student Organizations of America)多年來的募款。
早在研究中心成立之前十多年,這群烏克蘭學生就有意在美國高等學院中捐助設立烏克蘭研究的職位,而且也已經募到了一定的款項。
但普理查克想的目標更為宏大,也許是擔心只有一個教職能夠發揮力量有限,他希望可以設立一個研究中心,另外搭配三個教職,分別研究烏克蘭的歷史、語言與文學——理解一個文化三個不可獲缺的元素。
這樣一來,所需要的資金必然大幅增加。但或許大家都受到了理想的鼓舞,在北美的烏克蘭人紛紛慷慨捐資,在13,000多人的支持下,募得近380萬美金,讓中心與三個教職得以設立。
普理查克教授也出任第一任中心主任,在位超過十五年。他也成為校內的「米哈伊爾・格魯舍夫斯基講座教授」(Mykhailo S. Hrushevs’ky Chair in Ukrainian History),主授烏克蘭史。
這個講座教授的名稱是有特別意義的。米哈伊爾・格魯舍夫斯基是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烏克蘭的歷史學者,同時也是政治領袖,在烏克蘭民族復興運動中扮演重要角色,後來頭像甚至被印在烏克蘭鈔票上。以這樣一位人物來命名烏克蘭史講座的名稱,實在是再適合不過。
不過,這中間有個微妙的地方。
普理查克研究烏克蘭歷史的方式,跟前人,包括格魯舍夫斯基,都不太一樣。如果說過去研究烏克蘭史,許多是為了(如同多數國家歷史的書寫)創造出「烏克蘭人」這樣一個認同的獨特系譜;普理查克採取的方式,則是去研究在今天所謂「烏克蘭」的這塊土地上所存在過的各種人群與文化,同時把這塊區域放在世界歷史的脈絡中去理解。也就是從區域出發的研究。
這跟普里查克自己的學術訓練有些關係。他自己本來其實並非烏克蘭史學者,而是研究中東一帶的語言,他剛應聘到哈佛任教時,職位是負責語言學與突厥學。精通多國語言的他,因此向來提倡研究烏克蘭史必須使用多語種材料,而且著重不同人群的經驗。換言之,歷史要用加法,而不是減法。在他看來,這才是烏克蘭——一個多種語言與文化揉合而成的現代國家。
當我讀到這裡,實在無法不聯想到曹永和教授所提倡的「臺灣島史」。
(雖然一個在海,一個在陸。)
過去幾年,也許大多數臺灣人都覺得烏克蘭既陌生又遙遠,甚至沒什麼好瞭解的。但過去一個多月,隨著俄烏戰爭的蔓延,烏克蘭的報導曝光快速增加,或許有越來越多人會發現,原來這個國家,原來跟臺灣有許多處境可供比較之處,比如同樣位於在帝國門前,同樣與鄰國有著複雜的認同關係,等等。
連假期間,在處理一本書,現任哈佛烏克蘭研究中心主任浦洛基(Serhii Plokhy)教授寫的烏克蘭史(The Gates of Europe),希望在今年下半年就能夠儘早出版。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又回去研究了這所烏克蘭研究中心的身世,也勾起很多當年大家熱情討論如何推動臺灣研究的記憶。
浦洛基教授本書原本出版於2015年,到了2021年出了二版。全書從烏克蘭早年的傳說開始寫起,一路寫到當代,結尾正好收在了目前深受關注的總統Zelensky。對於所有想要了解烏克蘭過去與現在的人,這會是一本必讀之書。
(巧合的是,同一時間我在處理的另一份稿子,是企圖從新的視角來書寫臺灣歷史。)
除了烏克蘭史,今年下半年還有另一本《到不自由之路》(The Road to Unfreedom),其中正好就是在處理普丁統治下的俄國,如何反撲民主、復興威權,讓歷史無法「終結」,作者是寫過《暴政》、《黑土》以及最近出版《血色大地》的耶魯大學歷史學教授Timothy Snyder。
還有一本如火如荼翻譯中的,則是《冷戰的世界史》(Cold War: A World History),一本真正從全球角度、完整呈現冷戰歷史的鉅著。在這個冷戰捲土重來,或是Niall Ferguson 所說的Cold War 2.0 的時代,似乎是該好好理解當年那場冷戰歷史的時候了。
這些書的出版與引介,隱隱然透露出這個時代的不安。但我們所做或能做的,也許是就是慢慢編織出知識的網絡,讓這個巨大、複雜的世界的輪廓,可以逐漸清晰。
原文出處 Feng-en T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