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為綠島人權文化園區新生訓導處第三大隊展示區的牆壁上, 有柯旗化的照片。
在台灣,四、五十歲的人在升學過程中,幾乎都用過《新英文法》,可是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本參考書的作者柯旗化,是坐過十七年冤獄的政治犯。
柯旗化二○○二年去世前,最掛記的就是回憶錄《台灣監獄島》的出版。經過日治時代的殖民統治,他對於身為二等國民況味猶記在心;蹲過國民黨時代的黑牢,更是令他椎心刺骨。他回憶錄的結尾,這麼熱切的寫著:「台灣一定會獨立。為了要迎接台灣獨立的日子,我才活著。」
柯旗化的兒子柯志明接受訪談時,則認為他父親的回憶錄讓大家知道,「在獨裁政權的統治下,一個平凡人也可能成為政治犯。」
► 柯志明:十五歲,我才第一次和父親交談!
柯志明說,他四歲多時(1961)父親再度被抓去關,因此對父親的印象有限:「只記得我愛吃水煎包,他會讓我坐在腳踏車前座的籐編小椅上,載我去菜市場買水煎包。」
將近十年後,一九七一年,國三的柯志明才再次見到父親。母親柯蔡阿李帶著他,從高雄前往台東,搭上公路局金馬號,從枋寮轉入台東,沿途是灰濛濛的石子路,車身嚴重顛簸,兩人的手臂一連五個小時撞著椅子扶手,到台東時已淤青發腫。他們找了間旅館過夜,隔天清晨包計程車駛向東河鄉北源村,父親就關在泰源監獄裡。
關於那段會面,柯志明拿起桌上的《台灣監獄島》,朗讀了起來:「我們來看看我父親怎麼寫,他說:『志明,你長久以來為我吃了不少苦吧!爸對不起你!』我說:『爸爸你不要這麼說,你才辛苦呢!我很尊敬你,以你為榮的…』」放下書本,他補充說:「我不記得我們說過這些話耶,那時只想說要見爸爸了,平常都沒認真唸書,去之前趕緊翻《新英文法》來讀,然後跟他討論唸英文的心得!」但是,「如果父親描述的是大家見面時的心境,倒也沒錯。」
雖然在柯志明的成長期間,柯旗化長期缺席,不過談起自己的成長歷程,柯志明又沈穩的說:「我會走向社會科學,研究台灣歷史,大概也跟我父親的境遇有關,他沒有政治慾望,是個踏實、平凡的人,做事一絲不苟,你看他寫《新英文法》就知道。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被抓去關?而且還關過兩次」
如今的柯志明,是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 圖為柯旗化故居「第一出版社」於2010年的照片
► 柯旗化:最哀傷的回憶是二二八
柯旗化的父親柯松木是台南善化人,因為家境貧寒無法就讀公學校,年輕時就到旗山學做麵,師傅很欣賞這個勤奮的小伙子,把女兒盧美許配給他,兩人婚後搬到左營以製麵維生,一九二九年生下了長子柯旗化。這名字,正是從他父母故鄉中各取一字而來。
自小勤於向學的柯旗化,公學校畢業,以第一名的成績拿到市長獎,後考上高雄中學。一九四五年三月美軍登陸沖繩,日本顯露敗相,全面軍事化,台灣也不例外,柯旗化和其他學生一樣,因為戰爭被迫中斷學業,編入高雄壽山學生隊做後勤工作。同年八月六日、九日,美軍連續在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十五日,日本戰敗。在回憶錄中柯旗化評論道:「從前在雜誌上看到一篇小說,描寫日本轟炸機在華盛頓上空投下一顆原子彈,美國被迫投降,作夢也沒有想到事實卻剛好相反!」
一九四五年九月,高雄中學恢復上課,除了少數日本教師留用外,老師群幾乎換成台灣人。這時不只島內,連校內都感到自由的氣氛,當時高年級學生多以留頭髮來象徵自由,有次校長召集全校,要求學生不得留頭髮。復學後的柯旗化舉手發言:「日治時代剃光頭是軍國主義束縛自由,新的自由時代已經來臨,卻不能留頭髮,我覺得很悲哀。」最終校長讓步,接受柯旗化的提議:可以留長頭髮,但是不能抹油。
只可惜,這自由並不長久。一九四五年十月,中國接收台灣,島上人們歡天喜地迎祖國,但是眼見上岸的國軍軍容邋遢髒亂,已感覺不妙,此後兩年,由於軍紀敗壞、官商勾結、通貨膨脹等,台灣經濟問題日益嚴重,終於發生二二八事件。
二二八事件時,柯旗化正在台北師範學院(今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科就讀,目睹時代的動盪:「二月二十八日,我約幾個舍友去中山堂看電影,到重慶南路時,看到公賣局台北分局前聚集很多人,群眾情緒很激昂,幾個人爬上分局三樓,一個接一個把裝箱的酒和香菸拋擲下來。滿地是破碎酒瓶,香菸則被點火燒掉。我們覺得這比電影還要精彩,決定取消電影,在現場看了半小時後,趕回學校宿舍告訴其他同學親眼所見的一切。」
事發後,各地騷動,學校停課,各校學生陸續返鄉暫避。回到高雄的柯旗化,發現他的母校高雄中學「成為革命總部」,學生與民兵抱著必死決心,無奈與國民黨軍隊武力懸殊,被射殺身亡的人數眾多。他的回憶錄中說:
一出車站,就看到車站前東側的廣場上有雙手被反綁的人倒斃在地上,子彈從後腦射入,貫穿左臉頰開了一個大洞,慘不忍睹。…我繞到車站旁的雄中,看到第一棟校舍面向操場的牆壁上彈痕累累,激戰的痕跡猶新。好幾處被高射砲射穿有直徑三十公分的洞。
…我感慨萬千,邊走邊悲嘆台灣人的命運。從雄中走到中正路與自強路的交叉口,又看見被槍決不久的屍體倒在那裡,身穿家常服,呢帽掉落一旁,膚色未變,閉著雙眼好像在睡覺。子彈從左太陽穴穿入,彈孔還留著血。…我在那裡呆立了一陣子。
這些雖然是四十五年前發生的事,但仍猶如昨日般烙印在我的腦海裡,有生之年,絕不可能忘記。
► 兩次入獄:罪名莫須有
二二八事件後,台灣的學生對政府的不滿與日遽增,柯旗化也跟著其他進步青年閱讀左派書籍,加入合唱團,與同學討論時局。
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白熱化,中共打過長江,國民黨不得不退守台灣,但又恐怕台灣知識青年已受到左派思想感染,遂決定整肅大學生。四月六日,陳誠下令包圍當時學生運動的聖地—台北師範學院,事後,大學生人數銳減,柯旗化的許多朋友與同鄉都被退學、判刑甚至槍決。
柯旗化未受波及,大學畢業後分發到旗山中學,後轉任高雄女中。不過,他終究沒能躲過白色恐怖,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二歲的柯旗化,被查獲擁有《唯物辯證法》這本書,依思想左傾罪名,翌年三月送到綠島新生訓導處感訓,一九五三年四月才被釋放。
一九五五年他與學校同事蔡阿李結婚,分別在一九五六、一九五八與一九六○年生下長子志明、長女潔芳與次男志哲。這段期間,柯旗化除了在學校教書,也成立補習班、出版社,並將授課講義整理後在一九六○年出版《新英文法》,至今《新英文法》多次改版,增印超過一百版,銷售不下百萬冊,堪稱台灣最長銷的文法書。
此時事業開展、家庭和樂的柯家,怎麼也想不到,柯旗化會二次入獄。一九六一年十月四日,派出所主管來到出版社,連衣服都來不及拿的柯旗化,只跟太太說聲:「我馬上回來」,就匆匆被帶走。這一走,就是十五年。
柯志明說他國中時看了父親的判決書,罪名是著手進行參與叛亂組織,事由是他第一次被關時的獄友來找他,幾個人聚在橋頭下,批評時局並準備成立組織顛覆政府,不過因成員意見不合,各自解散。柯志明搖頭苦笑:「這劇本編得實在不好,一群人批評時局,卻討論到不歡而散,就要把這群人關起來?」
► 媽媽說:《新英文法》是上帝給我們的補償
為了不讓孩子害怕、恐懼,柯蔡阿李總是說:「爸爸是到美國留學」。柯志明笑著說:「我們生日時都會收到美國玩具,後來才知道這都是媽媽去高雄堀江商場買的水貨。」
隨著孩子漸漸長大,柯志明國二那年,柯蔡阿李決定說出真相。那天媽媽說的話,柯志明一直記得:「我媽一直強調,爸爸不是壞人,他沒有做壞事,如果他真的做了什麼被關,也不是為他自己。我們不能背棄他,不管怎樣都要撐到最後」。
柯志明形容,小時候母親傳達的父親形象是很正面的,他是理想主義者、人道主義者,甚至是社會主義者,「幾乎被描繪成為英雄跟聖人了。」國高中時,他想要揣摩父親的思想,從黑格爾、尼采到左派禁書都看,不過現在回憶起來,「那段時間其實像是照自己的想像,去拼湊父親的圖像。」
父親不在的日子,家裡生計還能維持,柯志明說:「都靠《新英文法》,我媽說這是『上帝給我們的補償』。我爸被關後,書的銷路越來越好,他在獄中也做了不少修訂,家書裡都有提到要我們寄日文、英文參考書籍給他,越寫越大本呢。」
一九六七年,入獄六年的柯旗化,在泰源監獄裡著手進行《新英文法》的增補修訂,為了加速工作腳步,向典獄官請示:一天兩次的放封散步能否只出去一次?典獄官無理的回覆道:「要散步就兩次都去,不然就都不要出去!」柯旗化就真的不出去散步,繼續工作,在這年年底完成修訂。不過也因為過於疲累,感染肺結核,後來是家人寄來特效藥,吃了半年以上才慢慢痊癒。
這位暢銷文法書作者,連綠島的指揮官都器重,柯志明說:「我考大學聯考那年,綠島指揮官的女兒也是考生,她考前跑到綠島,到他爸宿舍唸書,還調我爸去幫她補英文。這對比很強烈耶,同樣在考大學,我爸卻在幫指揮官女兒補英文,後來放榜,我考上台大,指揮官女兒考上政大,聽說那些政治犯們高興地大喊:我們贏了!」
► 出獄後的日子:憤怒、恐懼,惡夢連連…
一九七六年,入獄十五年的柯旗化終於出獄。談起回來後的父親,柯志明認為,因為他只剩下家人了,很怕家人跟他想法不一樣,可是又有很多壓在心裡的氣憤:「那時還在戒嚴時期,是漫天謊話、報紙倒著看的時代,他只要看到電視新聞就沒法克制,一直罵個不停,變成電視在講一種政治教育,他在講另外一種,所以我們吃晚飯時都很不消化耶。」
除了憤怒,柯志明還看見父親的恐懼:「他晚上常會夢中掙扎打到我媽,所以我媽都準備一支裁縫尺,叫不醒就給他啪落去,要不然他會一直亂打。那是種無法預期、沒法反抗的害怕,當局可以把你屈打成招,可以找其他人來咬你,更可以馬上拖你去槍斃。那才是真正的權力,無時無刻、無所不在,也是真正的恐怖。是這種令人害怕的感覺,讓我爸一直做惡夢。」
柯志明回憶父親,認為他是滿嚴肅的人,「因為沒有陪我們一起長大,等於是十五年前的人再度出現,不大好溝通,而且他有很強烈的政治主見,既怕我們中國民黨的毒,又怕我們左傾,怕他子女做什麼事,人家就會把帳記到他頭上。」
話雖如此,當時適逢黨外興起,正在台大社會系讀書的柯志明,焉能置身事外,「我大四時被拉去去幫人助選,那時台大男四舍那些傢伙,選舉到了就抓人去發傳單,我也是其中一個。可是我不敢讓我爸知道,因為他講得很明白,他說你去做這些事,他們都會認為我在後面主使。結果我爸還不是自己寫傳單,用我們家影印機印,偷偷跑去幫人家發。」
► 柯旗化,永別監獄島!
出獄後的柯旗化,雖然幫忙發過選舉傳單,不過主要還是在文化界出力,他在一九八六年創辦《台灣文化》季刊,出版詩集《鄉土的呼喚》,並在一九九○年出版《母親的悲願》,紀念在二二八事件中犧牲的學長余仁德。父親的性格,柯志明看得透徹:「他敏感纖細,是寫文學、英文法的人,那種個性不是政治人物的個性。」
一九九二年,離開監獄十六年後的柯旗化,已經六十三歲,他埋頭以日文寫下畢生經歷,花了三、四個月便完成並在日本出版。寫完回憶錄,柯旗化跟他妻子說:「該做的都已經做完了。」之後他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受阿茲海默症影響,常常迷路或有突發狀況,本來計畫自己將回憶錄翻成中文,譯沒幾頁就停了,後來是柯蔡阿李請人幫忙,拿到三份譯本,但是也一直沒能統整起來。
把回憶錄翻成中文的任務,最後又回到長子柯志明的手上,他說:「二○○一年我爸狀況滿差的,醫生說要有準備了,我媽就催促我整理回憶錄。我前後大概整理兩個多月,三個版本加日文版,查字典查得要命。後來他肺炎感染進醫院,我回高雄看他,在病床邊我跟他說:已經幫你整理好,要出版了。那時他已經沒法跟人溝通,也不曉得聽懂沒有。當天我回台北,隔天一早我媽就打電話來說:你爸斷氣了,快回來。」
在柯旗化的告別式上,柯家印了一千本回憶錄,送給親友。回憶錄名叫《台灣監獄島—柯旗化回憶錄》。
【附錄】
● 母親的悲願
◎柯旗化
謹以此詩獻給四十年前在二二八事變中,壯烈犧牲的同學余仁德兄及諸位烈士,以慰其在天之靈。
請不要放鞭炮
聽到炮聲
我會抓狂
兒呀,我的愛兒
那一天
你的眼睛被蒙著
全身被綁著
在一陣鎗聲中倒下
鮮血將故鄉的土地染紅
只因為在二月底
寒流來的那一天
你站出來抗議
他們貪污腐化
他們橫行霸道
你就這樣一去不復返
傷心的眼淚流不止
如今我已哭瞎了眼睛
滿腔的恨及悲苦
日夜使我斷腸又心碎
他們殺死你
鄉里最優秀的大學生
他們奪去我的一切希望
叫我如何能活下去
兒呀,我的愛兒
不用多久
阿母會去和你做伴
在另一個世界
讓我緊抱著你
和你一起哭
讓我撫摸你的創傷
減輕你的痛苦
安息在故鄉山河的懷裡
我們從此不再分離
永遠活在同胞們心中
我們從此不再孤單
☛ 本文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第 248 期(所有圖文版權皆屬原著作權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