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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靚蓓影評:【色,戒】意在言外 (這是我看過最仔細的解析了,太厲害了!呵呵!)

阿嫚達下個禮拜要去歐洲開會,想起2001年時她在歐洲開會之餘,酒會上閒聊的話題每每圍繞著《臥虎藏龍》、《花樣年華》的情境﹕「法國人、西班牙人喜歡《花樣年華》,英國人比較喜歡《臥虎藏龍》。」大家都問她喜歡哪一部?阿嫚達說﹕「都喜歡!」老外朋友當然不會輕易放過,紛紛要她細說分明。她怕這次又碰上詞窮的尷尬,於是急電要我和芬蒂等人幫她分析分析《色,戒》。

芬蒂和阿嫚達都是我多年好友,一起吃喝玩樂之餘,新鮮話題當然是少不了的。對於老友,我們自然義不容辭。上個週末,阿嫚達備好一總美食,我們三五好友,則是過了一個既滿足口腹之慾、又補充精神食糧的美好午後。

*老易的口味
芬蒂一面吃著藍莓起士蛋糕,一面開講﹕「《色,戒》裡不是說,『不管多好的館子,我們老易總是三心二意』嗎?電影裡,明講老易的『飲食』口味,暗指老易的『男女』態度。現實裡,小女子我則是獨沽一味,對於藍莓起士可是忠心耿耿!就『taste口味』而言,男女真真大不同。有趣的是,從基因遺傳來看,還真有點根據!」

「根據什麼?」

專研分子生物學多年的琳達接下問題﹕「雄性到處撒種,天生就有往外打野食的習性,『不專一』存在於基因內;雌性在完成交配、孕育下一代之後,雄性即被棄置,母性開始發揮作用,下一代才是專注的焦點。」

「雄性部份還對,雌性部份就不是王佳芝/女特務/麥太太的生活啦,而是封街時趕著回家燒晚飯的那位大嬸過的日子!」芬蒂老實不客氣的回敬︰「麥太太啊,是賣太太;易先生嘛,也是『麥/賣』先生,他既是有分無名的『麥先生』,也是貨真價實的『賣先生』,出賣國家、出賣自己?只是當他對麥太太說『做妓女,我比你懂』時,精明一世的他,並不知道眼下這位麥太太是個假麥太。」琳達哪甘示弱︰「兩人旗鼓相當,都是情場好手,新秀對老將,一點也不遜色。兩人都有狼性,也有狗性!其實片子一開始就告訴你了,這是一部什麼片子。」琳達詭異的笑笑。

*「狼、狗」的故事
「一開始?不是頭狼犬嗎?好多人還納悶為何第一個鏡頭就來個狼狗的大特寫?難道這是一個狼狗的故事?」阿嫚達一臉問號。

指指阿嫚達的前額,我說︰「來,跟你玩個拆字遊戲。狼,野性、貪婪;狗,忠誠、守分;而鷹犬、走狗,可以做漢奸、也可當特務,一體兩面,就看你站在哪個角度,但都是扭曲人性。片子一開始就呈現肅殺之氣,小說一上場的則是麻將,但電影要看得見時代感、引導觀眾入戲,就少不了這層鋪墊,其中又暗藏許多訊息,這是李安,不是張愛玲。張愛玲小說裡形容這對男女是『虎與倀』(電影裡大概找不到倀吧)的關係,虎、倀是相互拽著往下沉;而狼、狗,在狗上面又有了另外的意思。」

芬蒂接力︰「所以易先生與王佳芝是上上下下,沒直直落。兩人你來我往,只是易先生從狼到狗,王佳芝從狗到狼。兩人都在『做獸』(人面獸心/獸行)與『為人』之間拉扯。這是一個慾望與權力的故事,全片充滿著『權力』的辯證,從國家、男女,到人性、獸性,處處戰場,個個算計。」

我接著說︰「一開場的麻將戲、方城之戰,文化標籤兼推展劇情,表面和氣玩牌,桌子底下不知多少事暗潮洶湧。偷情(易先生、麥太太從眉來眼去到不動聲色)、吃醋(馬太太、麥太太與老易,易太太、麥太太與老易)、攀關係套交情(易太太陪長官的老奶奶打牌、眾家太太陪易太太打牌)、套商情(麥太太)、身分地位的判定(太太們手上的鑽石、先生們的職位)、強度關山的護著新歡(易先生做牌給麥太太吃,連正牌易太太都擋不住,更何況其他太太們,就算掀了易先生的牌面,太太們也不敢吭聲,氣只有往肚子裡吞,誰叫易先生權力在握,是他決定資源、恩愛的分配)…,小小方桌之上,人情世故,盡現於此。

王佳芝必須用盡全副精神去應酬,到底有多累人?單看她每回打完麻將回到公館時幾乎累攤的模樣,就知道了。她不是賭錢,她是賭心思,人家是消遣純玩,她是肩負使命,當玩樂成了算計,就不是輕鬆的事囉!光看牌桌上湯唯以眼神應付四面八方過來的招呼,就挺費神的。麻將是中華文化的代表之一,有人批它封建、迂腐,可它還真生龍活虎的活到今天。我對麻將完全是門外漢,完全不懂牌局,但也看得出方城之外的乾坤變化。幾場麻將戲,沒得話說!」

*Twist 梁朝偉的銀幕形象
「而在國家與男女的層面上,它讓我想起了《花樣年華》。原先持報復心裡接近張曼玉(被殖民者/香港)的梁朝偉(殖民者/英國),卻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她,成為心中永遠的最痛與最愛,那是中英關係的寫照。到了《色,戒》裡,則成了原先負有殲敵任務接近梁朝偉(侵略者/假日本)的湯唯(被侵略者/中國),卻在深陷糾纏後愛上了敵人,成為敵人/情人心中永遠的最愛及最痛,這不正是中日關係的折射?」芬蒂頗有所感。

我則嘆︰「梁朝偉真是好!《色,戒》好玩的是,不少地方和王家衛的電影遙相呼應!」

「透過梁朝偉以往的銀幕形象囉!」芬蒂一點就透︰「不過已經被『twist』!第一個是『攬鏡自照』,當易先生用那白皙修長的手指撫弄他油光水滑的頭時,《阿飛正傳》結尾經典鏡頭的變奏響起。當年的梁朝偉是對鏡整裝、打扮得一身光鮮、準備出外豪賭、縱情於香港夜生活,乍看之下,似與前面幾段男女痴纏的戲無關,但實則具有畫龍點睛、轉折到另番境界的妙趣在,少了他,格局也就小了。因為梁朝偉所處的空間,始終是個又斜又矮的屋簷,不論他做什麼,始終直不起身來。香港,這個外表繁華、體面的地方,九七之前是英國統治的殖民地,在此,華人寄人籬下,也是直不起身來。這層暗寓,經由空間與人物,點出大時代裡,環境與個人際遇環環相扣,且對比烘托前段戲裡,棄子阿飛情感態度的淵源。」

*扭曲的人生
「但在《色,戒》裡,這段戲被割裂成幾個片段,附著點也不再集於梁朝偉一身,而是分散到鄺裕民、王佳芝及易先生身上。譬如當年的低矮屋簷,這回成了鄺裕民的人生及環境寫照,不論內在、外在,他都寄人籬下。『三年前,你可以的!』鄺裕民沒有好好把握王佳芝,三年後那個遲來又倉促的傾訴擁吻,只有讓王佳芝邊說邊推開他,王的感情已然變調,鄺的感情當然也隨之夭折。不過幾年時間,就在家國大任、間諜扮演的雙重扭曲下,兩人朦朧壓抑的初戀,恰似現實環境的寫照。

房內,是低簷矮屋,人,始終直不起身來﹔屋外,則是被侵略、被佔領的上海,孤島居民,無論貧富,都要在侵略者的槍桿下討生活。就算易先生貴為汪精衛政府的要員,碰到正港日本人,也要遮面迴避,相較之下,易默成較鄺裕民更為不堪。覆巢之下無完卵,人人自身難保,不但年輕人的戀愛無法健康的孕育發展,就連他們的純真,也被大時代的洪流一併強佔,鄺裕民再也回不去學校,就在王佳芝覺得自己剩下的東西越來越少、仍掙扎著堅持唸書時,鄺裕民找上了她,這次重逢,王佳芝的生命再度變調。」

阿嫚達好奇︰「在她生命中一再變調的趨動力又是什麼?」

我說︰「是鄺裕民,更是戲,是決定王佳芝命運的力量。王佳芝本來只是跟在同學賴秀金身邊的配角,賴秀金擅演布爾喬亞的《娜拉》,追求自我的獨立解放﹔王佳芝根本沒演過戲,沒想到誤打誤撞,配角成了主角,舞台上初演愛國劇的王佳芝,一戲成癮,從此在戲台上投注一生。同學們都下了戲,到了觀眾席上,只有王佳芝重回舞台,在佈景中流連忘返,直到鄺裕民的一聲呼喚︰『王佳芝!』賴秀金的一句『上來啊!』。這一聲,大概具有『天神』般的魔力吧?!它改變了王佳芝往後的生命軌跡,讓她從『戲劇舞台』演到『人生舞台』;讓她因『戲』生『夢』,繼而踏入她再也回不了頭的另一款『人生』,這一聲,應該是王佳芝踏上不歸路的呼喚!」

「可是我怎麼沒感受到?」阿嫚達直接了當的問。

芬蒂笑曰︰「我也是看了編劇王蕙玲的說法後,才知道那一聲原來該有這個力道!」

琳達說︰「如果沒有,導演該重新構思,戲該重編,演員該有所調整!有趣的是,李安一心追求『純真』,可是每拍華語片少年十五二十時的輕狂歲月,就顯得力道不足,《臥虎藏龍》如此、《色,戒》亦然,同學們就只是同學!《斷背山》上恩尼斯與傑克的生命炙熱,從來不曾出現,那才是精華所在、驅力之源,這些,也該出現在鄺裕民身上的。」

芬蒂說︰「可是當鄺裕民慷慨唸出『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作為暗殺行動的中心思想時,我真的無法產生共鳴。因為這兩句詩正是當年汪精衛刺殺當朝不成,從容被捕後的名言,如今被鄺用來激勵同學們共赴國難,知道原委者,無不笑出聲來,因為不合理嘛!年輕人忌惡如仇,怎會引用漢奸的詩句?不管文章有多精彩,從心理脈絡來看,這群大學生應是極度排斥汪精衛的,又怎會引用一個他們一心想要除之而後快的漢奸詩句作為精神指導?」

就戲論戲,阿嫚達對鄺裕民沒啥好感,雖然王力宏人帥︰「我最氣的就是他居然敢厚臉皮的說『王佳芝,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不論是對王佳芝、或對他自己,這都是句空話,多諷刺啊?他的一時衝動,卻使同學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不是innocence可以唐塞的。而鄺殺漢奸的那一刀,不僅刺入小同鄉的心臟,也刺死了他自己的純真。愛之足以害之的戲碼,在鄺裕民身上一再上演。在人生的舞台上,他始終慢半拍。可又是王佳芝生命轉折的關鍵,情牽的對象。」

「應該是,可是戲沒出來。」琳達很堅持︰「所以《色、戒》裡扭轉王佳芝命運的關鍵,就成了那三場床戲。」

我接著說︰「其實被扭曲的人性,不只在王佳芝、易先生身上可見,就連老吳和同學們也是,只是沒有篇幅細述他們的遭遇及轉折,僅用鄺裕民的一句台詞『我是永遠也回不去學校了』,交代了純真年代的嘎然而止。之後,參照老吳的嘴臉及心態(說一套,做一套。王佳芝信任的交給他寫給父親的信,一轉身卻被老吳給燒了,前一刻,他還跟王佳芝說,任務完成後,送她去英國跟父親團聚);再瞅瞅易先生牆上掛著的年輕照片、背後貼著的『天下為公』,回頭再看他倆當下的所作所為(整天殺人放火,壞事幹盡、不信任何人)。

喝,這對敵人還真像!」芬蒂插嘴︰「你也可以說,當年的汪精衛/易默成/老吳,年輕時可能就是現在的熱血青年鄺裕民!那個時代的大學生,誰不是天之驕子,不論貧富,人人都帶著桂冠,但就在摘下大學生招牌、被打回原形後,往後的路,誰又說得準?王佳芝因緣際會,提前闖入上層社會的權貴核心,坐享一切特權(轎車、華服、美食、伺候…),但付出了她的純真(身與心)及生命。

成人世界的精刮算計,從沒停過的迎面襲來,對於這群學生,更是催逼得緊。從王佳芝的舅媽,到鄺裕民,不也一直在算計她?譬如舅媽讓她唸書,是賣了她爸爸給她的房子,那是她唯一的財產,舅媽理所當然的拿了去,還說自己是個講信用的人,簡直就是『裡子、面子全占盡,吃人不吐骨頭』嘛!至於鄺裕民來找王佳芝,究竟是為什麼?敘舊之餘說聲道歉?尋回他未完成的許諾?覓得他失去的純真?還是想藉著這名女子來開創他的未來?」

這回換琳達上場﹕「好玩又諷刺的是,『愛國劇』開啟了王佳芝踏入了布爾喬亞的世界,這是個和一般百姓截然不同的世界,從此之後,王佳芝在資本主義所建構的溫柔鄉裡勾纏深陷,一切作為都有了個正當的藉口;到最後,個人的慾望享樂戰勝了『口號』的大愛情操。王佳芝忠於的是自己先天的心意感官,而非後天的社會國家賦予她的情報任務。」

*衣冠禽獸的老易,最終臣服在麥太太的一抹微笑中
「易先生呢?」阿嫚達急著想知道他最喜歡的梁朝偉在我們眼裡的評價。

我對著她說︰「戲裡,梁朝偉的兩次『攬鏡撫髮』(香港、上海各一次),都是一進家門,臉上還沒換上另一副面具的時候。透過這張臉,觀眾看到的這個人彷彿是剛從地獄裡出來的鷹犬,一次比一次陰狠,他站在鏡前,整裝重回人間。七十六號裡做什麼?李安沒秀給你看(雖然也拍了,劇照裡都有),他是透過梁朝偉的臉,讓你去想。」

「人面獸心?」阿嫚達問。

「對,人面獸行。讓別人受刑,有多可怕?經由王佳芝,來演給你看。尤其是第一次的私會。」芬蒂回道:「請君入甕,任由宰割。請你注意梁朝偉『手』的位置,拿出煙盒用手遞出煙、看湯唯演出色誘時手上青筋浮現不安的動著、跋扈的一把攬住纖腰、手指緊扣湯唯頸部、以手抓住湯唯頭髮朝牆面灌去、抽出腰帶綁住湯唯雙手等等,都是男性權力的表現,而且是十足的hard power!至於湯唯呢?也不是省油的燈,用言語、用肢體,她也正面迎戰,而非乖乖就縛。打從嘴裡說著『以後不許這麼嚇我』起,到主動走近易先生、俐落的拿下他嘴裡的香煙(真人在眼前,何需象徵的替代物?)、直接跨入他兩腿間,到被欺壓在下仍盡力回眸直視施暴的這頭獸,就算獸一口狠噙住她的唇、也沒有繳械豎白旗。

最經典的就是王佳芝在易先生丟下她風衣走後不久,這個剛被凌虐過的女人,嘴角卻悄悄爬上一抹微笑!這一笑,學問可大了,此乃權力關係逆轉的開始,局勢從此扭轉。王佳芝使的是soft power。本來她是獵物、老易是獵人,這一笑,顯示王佳芝心裡有數了,此後,她是獵人、老易倒成了獵物!」

「怎麼會這樣?」阿嫚達好奇。

琳達說︰「沒法子,生理結構使然,要問,去問上帝吧!老天就是這麼奇妙,當男性陽剛的宰制力對上女性陰柔的耐久力時,結果如何?這一輪,開啟的是『原始人性』與與『社會結構』的角力。外在的社會由男性掌控,可是到了床上,女性的包容性最終俘虜了男性。從密室裡第一次的男女對峙,對應到屋外國與國的對峙,再回到密室內兩人宇宙洪荒般的掙扎在『人性與獸性』的對峙上,雙方翻滾交疊、反覆沈浮(臣服)在『佔有、被佔有』之中,誰勝出?基因與人體構造決定。

一如小日本(強)入侵大中國(弱),最後卻深陷在廣大的腹地內,難以自拔,此處明說陽具(小蛇)、子宮的意象,不再像《臥虎藏龍》時以青冥劍與玄牝劍法、洞穴與竹林等來暗寓的陰陽交合,大概張愛玲小說裡的那句話給了個好藉口,李安不再隱諱,揭開面紗,一次演給你看!」

我接力︰「一跟梁朝偉對戲,湯唯就顯得活靈,三場床戲是一連串探索『人之原形』『情慾原形』的歷程,興奮中混雜著控制對方的慾望、權力及快感,兩人關係因而翻轉。人的感情很複雜,我常覺得,人某部份是人,某部分是獸。這三場戲,導的好,拍的好、演的也好。張愛玲閒閒一句,有如一根鉤子,牽引出李安內心深處思之已久卻不敢碰觸的塊面,而兩人的功力也在此展現。

『不落言詮』,各展所長,留白給讀者、觀眾自己去進入、去想像。張愛玲所用的,不過是十一個字,看似疏鬆,其實是張綿密的網,啥也漏不掉,她用的是文字裡極致的『留白』,是詩;而李安則用鏡頭、用人體、用畫面、用身體語言去塗抹他的煉獄天堂,發揮的是電影語言/圖像的曖昧、模糊性,沒說一句話,但當中傾吐的意思何止幾重?所以這三場戲一定要拍到位,否則,整個電影就語焉不詳了。」

琳達回曰︰「好玩的是,麥太太演出的是傳統的勾引戲碼。易先生,則不耐細嚼慢咽,他要囫圇吞下,他暴虐、出格、要新鮮,大概活在痛苦中的人,要更痛,才有感覺。

起先,易先生是物化多於人性。要他上鉤,不那麼簡單。但麥太太滿足獸施虐的同時,也撒出了她的網,她的反抗恰如一縷不斷的絲線,越滾越粗,終於纏住獵物。」

芬蒂接道︰「她笑,因為這個女人已經撒網了,她也有把握,果不期然,易先生自己尋來太太們的評彈宴,說是剛巧在隔壁請客,焉知不是精心安排的結果?易先生主動找來,站在女人堆裡,他取的位置,正在易太太與麥太太中間。很明顯的,馬太太應該是易先生的舊愛之一,她吃醋,但從位置來看,馬太太已經邊緣化了。而馬太太與麥太太說話,麥太太也聰明的表面回話,卻暗遞消息向易先生表態(挑戰),麥太太的『要回香港』,是渴望回去她的純真、她的自我,回到王佳芝,不做麥(賣)太太了?還是欲擒故縱的另一招?」

我接著分析︰「透過和馬太太的對話,麥太太放下『餌』,而且還訂了時限,易先生果然上當。趁著易太太出門去陪上層親戚打牌拉關係的空檔,易先生的轎車開回了家,王佳芝急奔窗口望了望,知道好戲要開鑼了,當易先生氣急敗壞(他上樓的腳步聲就洩了底)的推門而入時,麥太太正好把她雨中初誘易先生上鉤的那件旗袍往LV的皮箱裡擱,接著一個追、一個躲,麥太太深黯『距離』的魅力,聲聲求去,『我要回去的』台詞,只有讓易先生更走近她,就在步步進逼、企圖掌控麥太太時,易先生也掉入了萬劫不復的情感深淵,這個很久都無法付出信任給任何人的情報頭子,卻在小女子的埋怨裡,相信了。

坐言起行,咫尺天涯的煎熬,讓這個開始戒除心防的男子,再也熬不住了,兩人以『身心的原初狀態』彼此告白,驚天動地的翻騰移位,固然破了國片的尺度,但就影史來看,尺度並非特例,而是身體交纏翻滾間心靈狀態的反覆起伏及游移在『欺騙、坦白』之間的掙扎,才是這幕戲能夠勝出的關鍵。當女子捲縮在男子懷中,有如嬰兒在母體子宮裡的狀態,她的欺瞞,又如何能再繼續?當男子把女子的頭一把擁入懷中時,不也註定了他對女子的呵護及掌控也會延續到現實當中?!

對於此刻的王佳芝而言,那個遠在天邊、卻長存於心的情牽,那些所謂的報國盡忠,已經開始漸行漸遠。身邊切實的感受及享受,最實在吧,尤其對照她在舅媽家中的孤女歲月,何處是兒家?一旦要她再次離開這款生活,怕她還真不習慣呢,由奢入簡,難啊!」

琳達說︰「她要一棟公寓,他給;她沒要那個鴿子蛋,他也給。她闖入他的禁地書房,他只要她把門關上,也不再怕拿下面具後的那副『來自地獄的真面目』讓她看見,因為他深信,她愛的是他這個人,不論他是誰。這是易先生眼裡的小女人麥太太。殊不知王佳芝心裡另有盤算。」

芬蒂馬上接道︰「公寓,屬於王佳芝的,一向寄人籬下的她,終於有了一處自由的、屬於她的地方,既方便宰制對方,也是自主權的宣示。易先生是給了,只是她還沒住進去。這裡,最易刺殺易先生,也最可能完成上級交付她的任務。但珠寶店的一番表白(易先生透過他人的言行),打散了老吳等人處心積慮計畫已久的暗殺行動,當麥太太得知易先生對她真正的觀感之後,她更矛盾了!

她激動的詰問老吳『你以為這個陷阱是什麼?』時,麥太太其實已經站在臨界邊緣的懸崖上,而心已扭曲多年的老吳,又怎能體會『這個岔出正規情報行動的異常』的危險性?這個岔出,使得老吳在這場情報戰中註定要輸得徹底;至於鄺裕民,更加在狀況外。其實不經設計又真情流露的言行,才是爾虞我詐世界的致命武器;老吳輸了全局、易先生贏回一條命,都源於此。」

阿嫚達則從她專業的經濟角度來看﹕「本來就是樁交易,但國民黨特務給的代價不夠,易先生給了這個女人她眼中的無價之寶『鴿子蛋』及他的心,連易太太都沒要到鴿子蛋,在易先生眼裡卻不值什麼,不過是十幾根金條罷了,在他整個財產裡又佔多少?但卻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從而俘虜了麥太太/王佳芝的心,從帳面上來看,簡直太便宜了,附帶的還有個好大的Bonus,老易的命!而易先生最終的感慨,是悲,還是他的真情只值這個價的惋惜?!Who Knows?可以有導演版的解釋,可以有梁朝偉的解釋,也可以有我自己的體會,我看到什麼也都成立,對吧?」
「孺子可教也!」

*有這麼難嗎?
我說﹕「還有一個東西很好玩,假扮,假作真來真作假!記不記得第一次幽會,老易對麥太太說的那句台詞?」

阿嫚達搶著說﹕「『有這麼難嗎?』」

琳達拍拍阿嫚達﹕「賓果!這裡面是『真真假假』的顛覆與辯證!」

芬蒂接著道﹕「所以囉!當然有這麼難,表面上看,至少在易先生的眼裡,王佳芝不過是個闊太太,空閨寂寞、不守婦道、尋找刺激,可能也不止這一次罷!麥先生要派朋友陪著暗中監視,她還是偷溜出來會易先生,說是透口氣﹔而且還交淺言深,在裁縫店裡逕自扮演起女主人來,吩咐裁縫要怎麼打扮易先生。王佳芝若真是麥太太,當然沒那麼難,難就難在她是假扮,卻要扮得像真的。在麥太太(賣太太)的身分裡,出牆紅杏可能是家常便飯,至少易先生是這麼想的,才會冒出那麼一句話來!

但實情則是,對『扮演間諜』的王佳芝而言,觀眾明白她有多難(破瓜,獻出童真,朦朧的初戀情懷、貧困、剩下的東西越來越少…)才走到這一步,這裡還只是得了個上場的機會,演出如何,得看她下面的演技了。當易先生的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她掩飾的埋怨﹕『頭髮!』以女人愛漂亮的心態帶過驚慌,雖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毀傷』,好玩的是,王佳芝都用身體設下陷阱了,又怎麼會在乎區區的頭髮,但這番作態,加上『你喜歡這樣嗎?』神閒氣定的台詞,讓這個女人霎時間穩住陣腳,化被動為主動,取回掌控權,開始上演她『色誘』的戲碼,很有天分喔!」

琳達笑曰﹕「好玩的是,《色,戒》戲裡、戲外一再出現一個命題,開始於硬實力/勢力(hard power),最後逆轉為軟實力/勢力(soft power)所取代。如戲裡的日本、易先生、漢奸、梁朝偉、男性、坎城影帝,緊掐住中國、麥太太、賣太太、王佳芝、湯唯、女性、新人、nothing ( 湯唯不重要,王佳芝才重要 ) 的脖子,但這個由男性主導、建構起來的社會權力結構,卻逐漸被女性主導的性權力結構所取代,到後來麥太太一聲吩咐,易先生言聽計從的調轉車頭,陪她去珠寶店拿戒指,老江湖終於見了本心。」

我接著說﹕「更意思的是『假扮』,幾個人都是隱去真實身分,說是工作需要,焉知他不樂在其中?但是Identity的錯亂,卻開了縫隙,讓潛藏的自我有個堂皇的藉口竄出一見天日,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他?平常來看,可能不合常規,但有了合理化的藉口後,這些異常,就真的正常了嗎?這又是一個『天然本性』顛覆『社會結構』的衝撞。

譬如王佳芝假扮麥太太,和老易的一切都成了不得不做的事,盡責,她就得全情投入,她(湯唯)自己的感受呢?

再看看老吳,當他說出與殺妻女的人隔桌吃飯還能力持鎮靜時,令人不寒而慄,人性在他身上,還剩多少?

易先生是漢奸,當日本人的走狗,要奸(殺敵時)也要忠(對主人時),就是不要做人。但做人是自然的要求,當情報頭子不那麼情報的時候,最讓人舒坦。看看易先生在珠寶店裡看著心愛的女人戴上獨一無二的戒指,要她『帶著』時的模樣,再對比之前他剛從七十六號出來前的每一副表情。你喜歡哪個他?他又喜歡哪個自己?」

芬蒂說﹕「他?我不知道,導演才有答案吧!但我喜歡的是為人的他。但我也更佩服梁朝偉對角色的掌握,要演活地獄裡的惡魔,還真不是普通的折磨!不單是平日的肢體動作,還有眼神,尤其後兩場床戲裡靈魂之窗裡的靈魂,梁朝偉不愧是當今之最!」

琳達感嘆﹕「其實再怎麼扮演,也不敵真性情。緊要關頭,真性情決定一切,譬如王佳芝,還是本性善良,善良拉著她從獸變回人,放了易先生,賠上自己。老易則是惡性難改(環境使然?抑或藉口),最後,他還是從人變回獸,下達格殺令,犧牲他人。只有成為獸,老易才能在他原來的世界生存下去?還是捕殺已成為他的本能?

片頭是狼狗,片尾是老易的黯然神傷,成人、為獸?老天不是沒給機會,但他做了他的選擇。儘管日日杯弓蛇影,行屍走肉,他要的是活著!」

*何處是兒家?
芬蒂又有發現﹕「家,一直是李安電影裡的主題之一,所以在電影裡就有了和張愛玲很不同的表達。易先生奔向汽車逃了。之後王佳芝坐上三輪車,下意識的卻要回福開森路,那是易先生的地盤,這時候的她不是特務,她只是易先生的小女人。其實她也不能確定易先生是否會殺她,福開森路真的是她的家嗎?她回得去嗎?是回不去了,她的去處只有刑場,但她還很天真的抱著個希望吧(所以藥丸從衣領後面摸出來了,但始終沒有吞下)!一如易先生最後在行刑時間,獨自坐在王佳芝曾經住過的房內,撫弄著那片白床單…。

但在張愛玲原著裡則是這樣寫著﹕『“愚園路,”她上了車說。幸虧這次在上海跟他們這伙人見面次數少,沒跟他們提起有個親戚住在愚園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風色再說。

三輪車還沒到靜安寺,她聽見吹哨子。“封鎖了。”車夫說。』

張愛玲絕,張愛玲也深知『大難來時各自飛』的現實,殘酷,但真實!」

*張愛玲與李安,《色,戒》小說與電影
「電影《色,戒》還是張愛玲的《色,戒》嗎?」阿嫚達一臉狐疑。

「外表雖穿上張愛玲華美的袍,內裡卻已不是張愛玲的魂了。你可以說張愛玲inspires something to Ang Lee,但兩者並不等同。」琳達感嘆︰「雖然李安一再表示,他是用另一種忠誠來表示對張愛玲的忠誠。又說,張愛玲小說的結束,正是他創作另一個世界的開始;但當有人提及楊德昌也曾構思拍《色,戒》時,李安說﹕『相同的題材,到了不同導演的手裡,會有不同的處理。』已經很明顯啦!

當然,李安很忠實的恢復張愛玲筆下描繪的上海情境、氛圍,這方面他竭盡心力,譬如,那一排排的梧桐樹都是一棵棵種上去的,多虧有好萊塢的製作規模與經費,花得起,也花在刀口上,但這是背景、道具,裡面添加的血肉、人物、情節,都已經不是張愛玲的《色,戒》了。」

芬蒂另有看法︰「雖為女子,但電影裡的王佳芝(電影外的李安)是個從『對抗父權』到『成為父權』、再到『享受父權』的角色,張愛玲則是冷眼看盡父權,提出批判;一個從『對抗父權』到『成為父權者』的人,當然『不像張愛玲那麼恨胡蘭成』(李安的話),他沒有她的切膚之痛嘛!張愛玲唯一的好處是,藉李安之力,真正進入西方,有了個知名度;但悲哀的是,她打入西方、給西方的印象,是在李安解釋下的『Image』,西方人對她的了解,並不全然是她。

到了熟悉張愛玲的東方世界裡,她又成了李安的神主牌,一切的爭議都到此為止,討論的空間被李、張兩大神主牌形成的『政治正確』所壓縮,都沈默了。其實『床戲』要抬出張愛玲來擋,實在有點抱歉。套句玉嬌龍的話,愛就愛了(口貝)!李安嘛,拍也拍了(口貝)!本來就是電影裡的劇情需要,而且也拍得真好,有什麼好喘喘(素心旁)然的。這當然是李安的《色,戒》,不是張愛玲的《色,戒》。」

琳達跟進﹕「宣傳時可以打溫情牌、悲情牌或名人牌,但面對『評論』,這些都該退位。繁複、簡單,亦非判定好壞的標準,正所謂『簡單有簡單的美』、『繁複有繁複的美』,只有在其各自的領域完成了各自的『極致』,才是創作者要面對的真實吧!每一個作品都是獨立的個體,它所負載的一切都是唯一,它只屬於它,它的價值也由它擁有什麼而定,是無法轉借的!」

*下一回合
「談了這麼多,你該安心上飛機吧!」我們說。

「哎,還有日本酒館湯唯唱『天涯歌女』的戲沒談哪!」阿嫚達追根究底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和芬蒂對望一眼,芬蒂開口﹕「小姐!留點東西給你自己去想囉,都談完了,還有什麼意思?你歐洲回來後再聊,讓我們也聽聽你的想法!」

琳達追著補上一句﹕「給你個提示,那是烽火漫天中唯一的一片淨土!」

我接著說︰「不只這一場戲,還有好些場可聊哪!」

芬蒂推我一把︰「你就讓她好好的上飛機去歐洲吧,這一句話,又要擾她想半天,一路上不得安寧!」

我笑曰︰「多動動腦筋準沒錯,觀察入微,對她只有好沒有壞!」

張靚蓓 作 2007/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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