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刺客聶隱娘》,我好像已經說過太多,但又總覺得有些什麼沒講到。事實上這部並非一部很難理解的影片,在掌握了人物之後基本上就沒什麼困難了:亦即,它雖說在一定程度上因為「刪減」(我完全認同朋友說的「還可以再減」)而挑戰了觀眾對敘事的理解,但在(狹義的)場面調度上倒沒有什麼難處。既然先前寫過的文章出於各種考量,比較少帶有批判性的論述,這一篇隨筆或許可以抒發一些真正想講的話。
且讓我們就從人物下手吧。不過,我們可以先繞道,不要直接從聶隱娘開始。
先談道姑,這個角色肯定是負面的,作為她姊姊嘉誠公主的某種鏡像,她確實與姊姊是「反」的,除了相貌相同之外。在片中,嘉誠的形象總是美好的,加上青鸞舞鏡的故事加身,好像增加了她的悲劇性。也是兩度談到她,才讓鐵血般的隱娘落淚。
但是道姑呢?
身為專門訓練刺殺作亂藩鎮的「師父」,怎麼可能是好的呢?
不管出於怎麼樣的政治立場都一樣;雖說時代背景不同,不能以現在的道德標準去衡量,但很抱歉,觀眾就是現代人,只能是現代的道德。無論如何,影片為了強化這一點,開場與收尾的道姑形象已經多少起了這種作用:明知道隱娘與田季安的舊情,以及她面對情感時的軟弱,硬要她透過最終測試來完成她「完整殺手」的身份,所以要她去刺殺田季安,殘忍。
片末,當隱娘拜別,明確地要去追尋自己平凡的幸福生活,道姑這下無法忍受了,所以硬要追上來「暗算」隱娘,豈料,隱娘的功夫更高(畢竟年輕人,加上自身悟性以及天資好),甚至頭也不回地就避開攻擊並展開回擊。這一點有趣在於:就自己對師父的理解,隱娘早就料到師父會來這一手,所以她本能地回擊,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從熟悉的招是中做出反應,而隱娘沒有進一步追擊,就是因為她知道是師父啊!所以連頭都不用回,且,只要這一瞬間,她知道師父應該知難而退了。
道姑似乎不接任何人的命令,換言之,殺誰是由她說了算,所以她絲毫不會去考慮殺了田季安的利害問題;事實上,魏博因為這樣垮了對她來說倒好。可能也因為隱娘為魏博著想(最起碼,這是她辭別與拒絕任務的說詞),所以可能成為潛在的敵人,因此道姑要趁這個時候殺了隱娘,而不顧她這13年的形同母女的情(當然,這也可能是單方面的,甚至不存在這種情),就是要殺。在劇本中那道將白袍染成牡丹紅的傷口,沒能做出來實在太可惜。
從這點來說,影片的改編是合理的,不管是傳奇的五年還是動畫短片的三年,要練就這樣的功夫還是太沒有說服力,影片處理成13年是合適且合理的。
田元氏/精精兒。這個角色唯一的曖昧性,就在於她的雙重身份。但更曖昧的是,在片中根本沒有指明這一點,是在「影片之外」被談到,被明確設定的。所以這一對一分為二的內在鏡像關係,在理解上無論如何都造成奇妙的效果,所以我們姑且以「不知道」兩人是同一個人的方式理解。在隱娘闖田宅被侍衛追擊那場戲之後,緊接著就是精精兒正式出場,她在一處林間走著。
侯導說這裡就是剛剛隱娘跟侍衛對打的舞台,但他覺得一般人看不出來。當然,一閃而過的場景,甚至,因為打鬥的混亂,觀眾本來就不可能看清楚這兩個空間的相同性。但老實說,我自己在看的時候,馬上就「認出」是同一個場景,並不是空間本身被我辨識了,而是我對精精兒出場的時機進行自己的腦補,覺得這裡應當就是剛剛隱娘打鬥的場合,否則,這麼突兀出現一個陌生的角色加上一個陌生的空間,太不合理,所以一定有其中一個是我們熟悉的,這樣在意義上才有連貫性。所以我推測這裡就是剛剛才出現的場景。
至於精精兒為何出現在這裡,以幾乎讓人疑惑的方式出現(老實說,起初還以為這是隱娘……直到白樺林對打才發現不是),她的出現一定有什麼道理。最初的推斷是帶有這樣的心理:作為同道人,精精兒想知道自己的敵人究竟是怎麼樣在這樣的空間裡頭出沒以及還擊侍衛,因為不管怎麼樣隱娘是成功逃脫了,精精兒可能自問:「如果是我呢?」(事實上,白樺林對打感覺兩人招式相當,很可能師出同門,這種可能性不小;但導演在面對這個問題,只說是「沒想這麼多」,因為光是要讓兩女演員在對打時臉部不要扭曲就已經很花功夫了。)
當然,精精兒很可能是被田元氏派出來刺殺隱娘的殺手,所以這一勘查,其實是執行任務的一個準備、調查,評量出隱娘與自己的實力之高下。那麼問題來了,既然隱娘先後兩三次都不殺田季安,為何當隱娘追出去要營救父親聶峰時,精精兒還要特地追出來殺她呢?
這裡推理有二:第一種情況是精精兒與田元氏分屬兩人,精精兒不過是她派出來的殺手,兩人的關係倒像嘉誠/嘉信,一個是主權人,在明,一個是專門處理台面下的事務,在暗。精精兒追殺隱娘基本上就是要貫徹任務,所以才不管中途已經經過怎麼樣的變化。再說,短短三五天發生的事情,沒人料得到。
所以,在白樺林的交手,精精兒在面具被打下來的當下,她就知道該住手了,再打下去只是兩敗俱傷。而她也料到隱娘在看到她的真相時,應該會有點驚訝,因為長得跟田元氏一模一樣;但基於嘉誠與嘉信的先例了,隱娘很可能也自動相信是雙胞胎。
第二種情況是田元氏與精精兒確實是同一個人,那麼田元氏追殺隱娘的意圖顯得曖昧:有可能因為擔心田季安跟她舊情復燃?否則幾乎沒有動機可言。導演表示,理由很簡單:田元氏要保護田季安。但是誠如前所述,既然隱娘幾度可以下手卻又都放過田季安,基本上已經證明是無害的,追殺的理由顯得薄弱,再說,她要從田宅跑那麼遠出來殺隱娘,應該要有一定得如此不可的動機才對。無論如何,這方面無解。
田季安。身為一定程度的傀儡,他的用處,就是表演出「暴戾」。這才讓道姑派人殺他成為合理。也因此他對隱娘歸還玉玦的動機之解釋可以這麼輕易。他與隨身護衛也是從小到大的死黨夏靖,都算是草根出身,所以功夫沒啥底子,比較有幹架的力氣而已。所以他們基本上都不是隱娘的對手。要說起這位護衛,在工作上倒也不算盡忠,否則不會讓田季安有那麼多次的落單。
這樣的人,當然也有幾許的單純,所以會順從於政治聯姻,反正只要可以讓他娶心愛的妾室就好。所以比起政務,他更投入胡姬的舞蹈,當然對元配田元氏多只有抱怨、警告,屬於一種工作關係。說到這一點,不免要提一下片中另一個瑕疵,也就是胡姬被下符的戲,當隱娘做完了「急救」處理之後,田季安趕上來,大喊「來人啊!」時,來的卻是一堆婢女,這讓人太不解了,好像聽到命令的人都已經假設現在應該是要出來扶胡姬而不是要與闖入者對戰這樣的。這是最早發出來的一分多鐘視頻內容,當時看到這裡就覺得十分不合理,對這部片自然沒了期待。結果真的看到這場戲的時候,仍教人皺眉頭。
胡姬。對她唯一可談的大抵上就是隱娘觀察她與田季安的互動。這場戲裡頭引出了田季安從另一個觀點來補充關於隱娘、聶家與田家關係以及當時的政治局勢等等。至於胡姬那句「為窈七不平」,到現在我還是傾向於對這句話保持雙重曖昧性,因為沒有主詞,所以可以是田季安也可以是胡姬,管他說者意指,聽者隱娘當然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這位本來應該要先被殺掉的對象,卻意外成了隱娘的投射對象,所以這其中必然存在著怎麼樣的引動。隱娘很可能從這句話,感受到了胡姬的同情(即使這句話被理解成替田季安講出來的都無妨,因為胡姬一旦講了這句話,證明她理解隱娘的處境與心理,這句話是一個重要的信物,它只要被說出來就完成了一切意義),所以才決心不但不殺她,還要守護她。
磨鏡少年。他的職業本身當然就有象徵性了,即使在傳奇裡頭他的功能還沒那麼大,我相信這個角色得益於三位編劇的文學功力,所以對他的保留與設定,就有了很關鍵的意義。他要在這樣的意義上對隱娘產生震動:一個沒有任何意識型態,生活態度又樂觀的男子,可以在揹負有高強的功夫(這顯得不一般,也是他唯一跟隱娘重疊的地方)的前提下,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畢竟,隱娘的功夫成為她的束縛,這點也是傳奇裡頭的核心。
但這裡同樣有一個令人尷尬的處境,當我們這些詮釋者忙著為磨鏡少年提供更多的解讀,比如說他在瀑布旁邊居然還能知道林中有對戰,無疑是感受到了殺氣,這得有一定的功夫底子吧?或者,另有朋友的解讀是說,精精兒追上來的當天清晨,少年也同樣感受到殺氣帶來的寒意,所以他起身將柴火弄大,然後出門去找隱娘,因為這等殺氣非同小可,可能會傷了隱娘。
然而,導演的回答自然又澆了盆冷水:他指出清晨起床主要是被牛的叫聲嚇醒,這是工作人員的親身經歷;至於對於瀑布旁的出場,他不置可否。
但無論如何,這個人在情感上必然觸動了隱娘,所以連帶的也給了她新的生活目標:護送少年去新羅國,其他再說。在目前華語版看來,隱娘跟少年應該有戀曲可譜,畢竟傳奇裡頭他們原本就是夫妻;但在日本版來說,少年在新羅國有妻小,那麼隱娘的護送當然要引出新的可能,否則就又要演出崔斯坦與伊索德的悲劇故事了(只是性別顛倒了)。無論如何,「自然」應該是第一個印象,所以片末的遠行,才要這一行人被隱沒在陰影中,與自然難分難解。
回到最難處理的隱娘。有一說是她被設定為「亞斯伯格症」,就我對這個症狀的粗淺認識(透過親人的真實案例,也透過像《瑪麗與馬克斯》這樣的動畫片),這個設定是令人信服的。如此一來,隱娘的很多行動才能獲得解釋。歸還玉玦:在母親長段的解釋之後,她知道玉玦的重要以及它象徵的意義:象徵了與田季安的婚姻。
所以歸還玉玦如果不只是田季安那個流於表面的解釋「她要我認出她才要殺我」,而是另一個深意:既然自己不是田季安的配偶,當然不應該擁有玉玦,可是要在什麼時機歸還呢?按理說,如果以象徵性來說,她應該在田季安與田元氏對話的場合歸還,這個玉玦應該屬於田元氏;但是這對夫妻居然很少長時間的交談,且田元氏屋內總是有很多人,包括那位宦臣蔣士則,所以隱娘在此難現身。另一方面,這塊玉玦畢竟原屬她敬愛的嘉誠公主,所以玉玦本身無論如何還是注入了個人感情,所以,唯有跟田季安相愛的胡姬才值得擁有。
關於這一點,在片中沒有進一步交代,在原始劇本裡頭好像也僅是設定為「要讓田季安認出」這麼無聊的動機而已……儘管這樣的行為也是符合那個當年不時會「飛」上樹頭去察看元宅的小窈七。但她對田季安的愛有多少呢?當年被迫分離的時候她還小,難道懂得愛?或者說,她會不會也只是對於被安排與表哥的婚姻這件事堅信不移而已,再說,兩人的婚配安排,不也只是一種必然?
田六郎、聶七娘,不是隨便講講,如果是五郎,情況可能就完全不同了。因為幼子無法殺大僚,這是一個震動,但也是一個序曲,接著是感動於胡姬與田季安之間的情感,這是第二個震動,直到磨鏡少年出現帶來的震撼,才讓她決意放下殺手身份。但這畢竟是江湖,不能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道姑在這個時候才適時充當了那個「江湖規定」。
然而,隱娘要先動情,否則她的出走沒有道理,也正因為她羞於讓人知道的動情,所以辭別道姑時才會編那一套理由,否則全片幾乎沒聽隱娘談政治,她的政治觀幾乎都是不同立場的人分別灌輸的,到底哪一個才是她所堅守呢?如果她在告別都不曾談過政治,又為何突然拿一個政治藉口來搪塞呢?可見她為了守護情感的波動,可是費盡氣力。
然而,因為簡約篇幅而造成場景的自由轉換,無疑既是特點也是缺點,我最無法接受的,大概是隱娘的營救一段。在那個沒有GPS的年代裡,要如何正確找到位置本來就是困難的事了,隱娘不但輕易找到,且還大老遠就知道要把車(馬)停遠一點,不要打草驚蛇,然後再從容且恰到好處地出場,這也太扯。並且,我個人的解讀是,磨鏡少年其實就算沒有隱娘的相救依然可以安全脫身,他的無招勝有招仍舊暗示了他的功夫,且也非得如此才能統一整部片的一些情感脈絡。
其他來說,我會覺得裂開的面具太直白,而兩人在白樺林的「退場」也顯得非常僵硬(雖然有網友特別推崇這一幕),這裡也是另一處讓我不喜歡的。另外是隱娘在胡姬房間到底看到了什麼?趴在旁邊的婢女估計是被隱娘打昏的,這一場戲是因為她已經決定要殺胡姬,卻意外看到了她懷孕的證據嗎?既然會因為幼子不殺完全無瓜葛的大僚,當然更可能因為腹裡的胎兒而不殺已經帶有好感的胡姬?
這件事我當時訪問時沒問到,一直是遺憾。但想到這麼多可能性彼此之間並非相安無事,就教人感到不安。有一編輯以為我會用「闡釋」來面對侯導,根本就是錯誤的初衷,但是,是侯導自己說從《風櫃來的人》開始,有自覺地使用形式,才知道形式可以承載意義,那麼,跟侯導談意義又有什麼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