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都青年》的基調是灰色的,偶有一點彩度。像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活——彩色的時候,是拿到了薄薄的幾張工資,煮幾顆水煮蛋,大力敲對方的頭,撥開蛋殼,吃進肚子,踏踏實實的營養。
阿邦與阿迪相依為命,夜裡背貼背著睡,阿邦聽力有限,可是他對夜半敲門與警察臨檢的聲音十分警覺,他常逃跑到一半,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奔波逃命。自己是不該存在世界上的人嗎?那好像是一種本能性的恐懼,恐懼聽到答案———沒有身分證的人,像無法落地的飛鳥,隨時探看,隨時要被攆走。
他用他漆黑的眼睛,看向富都的天井,那天空這麼藍,又這麼高,可是鳥飛不出去。沒有錢,沒有力氣。
日子很苦,於是他什麼活也肯做,他願意為生存做許多事情,勤力跟自己說,要做個腳踏實地的好人。好險他還有阿迪,世界有個需要他保護的東西。好像有什麼陀螺自轉的重心——他第一次知道人為了保護自己在意的人事,全身肌肉都會強壯起來。他把他覺得最好的東西,都留給阿迪。買來的,漂亮的藍色襯衫,他自己都捨不得穿。穿在阿迪身上真是好看。
他們的生活這麼苦,像生活本身也引誘他們去犯罪。可他是這麼想要做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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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都青年》大概是近幾年看過吳慷仁的最佳演出,他黝黑油亮的肌膚,微駝聳起的肩膀,漆黑無望的眼神,用巨大的安靜,回應生命往復的殘忍———於是那獄中的一幕才會這麼好看,那是他從生命底層發出的喉音。他第一次說話,表達他很想死,很想被愛,求之不得。他是這麼想要做一個好人。那是影帝級的精彩演出,你會相信他就是阿邦。
吳慷仁接受訪談時說,好幾次看著鏡子,他也問自己,我是不是阿邦。我的眼神是不是透露出了文化?我有沒有盡力用阿邦的語言表達。那是一個演員願意自我挑戰的時刻。
導演王禮霖談電影時說,想拍自己家鄉裡這樣一群人,失去身分,既離不開也不屬於這個地方,最後他們成為社會的幽靈。我想拍了這部電影,就是讓幽靈有形體,有聲音。
一個人在什麼也沒有,於是什麼也可以失去的時候,大概只有愛,能夠提供動力。愛是人類最簡單也最複雜的秘密,人類願意因為愛去做很多的事情。愛有實體,阿邦跟阿迪從小沒有從父母那裡得到的,他們就提供給對方。於是他們家窮,但天天也有晚餐,兩菜一湯。
愛好像那件藍色襯衫,歷經滄桑,縫縫補補,還在哪裡;活過的記憶呢,是那條斑斕的絲巾,風一吹,好像也就看不見了。
而他終於,可以離開富都了。
原文出處 柯采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