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單車
電影《單車上路》底的故事是這樣的:有兩個男孩,兩輛單車,他們在蘇花公路上相遇。陽光男孩因為犯了錯,他逃走了,把車騎得遠遠的;憂鬱男孩是警察,正要去另一個島嶼數饅頭,可是他在這座島嶼還有一些他不懂也沒忘記的事,報到前夕,他出走了。
男孩們遇到第一個女孩,她要去找媽媽,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得偷,就連記憶也是拼拼湊湊的,她說要去一個有清水圓柏的地方,媽媽說她會在那裡(但清水圓柏是什麼,可以吃嗎?)。
遇到第二個女孩,她飛過了幾座海才到台灣,她的氣喘正慢慢轉嚴重,再過不久,就哪裡也不能去了,她決定要在有限的日子裡看到更多的世界。
兩個男孩與兩個女孩,兩段淺淺的愛情。四件他們在意的事。而《單車上路》,並不關於四個生命,它是四葉青春的船隻,青春從生命的航線逃走。生命的應然和實然,生命的秩序、填充與置放,青春與這一切格格不入。
他們的旅行是沒有目的的,也是沒有終點的,他們都要逃離某盤旋陰影,找到新的天清氣朗的地方,但造成陰影的光源一直都還掛著,他們便怎樣都無法真的走開。他們終究都必須回到原點去解決那些傷人的光。這因此是一個注定思索青春的故事,青春是唯一的段落,容納無知、衝動卻真誠和熱情,在這裡一切都是可能的,射下九個太陽、挑戰融化翅膀的那些種勇敢豪邁。
而清水圓柏,一個我們似乎聽說過,卻又似乎不曾相識的名字。清水圓柏是,柏科常綠匍匐性或直立灌木或小喬木,葉兩形,幼葉線形,對生或三葉輪生,銳頭,表面凹,下面有稜;普通葉鱗狀,交叉對生。毬果球形,種子三枚,呈三角狀橢圓形。
清水圓柏是,懂得的人要繼續說,自侏羅紀以迄白堊紀時開始發生,它生育地屬於變質石灰岩山區,清水圓柏生於此岩石之隙縫中,土壤極少。開花、結果情形尚可,幼苗不多,更新情形不太好,且只分佈在花蓮清水山及嵐山,分佈地狹小,故應積極保育之。
故應積極保育之,話尾輕輕又重重地收在這裡,驚喜或無奈,所有嘆息都用這樣語氣。
而青春,一階我們似乎闖蕩捱過,又似乎什麼也沒留下來的段落。青春便是清水圓柏,全部的危險、珍貴,全部的總是鮮美,它將輕輕在世故底折毀,那麼可惜,又那麼整個世界也沒影響到,包括它自己。是啊青春就連對自己的生命也一點都沒有具體的意義。青春是自由的,最本質的孤獨。
電影結束的時候,那個季節的花都謝了,但明年同一時候,便會再開。可青春是株特別的事件,因為它幾乎不留下任何印痕。騎著單車的男孩女孩過了膠捲邊陲,會長大,然後忘記。幸運的話,多年後,他們將和我們一樣有機會在大銀幕上造訪回,危險、珍貴、不在意是否被記得的,幾株清水圓柏。
之二‧公路電影?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公路電影。
攝影機沿著長長的路,攝影機攝入遠遠的風景,從起點往終點,所有的歡樂、悲傷、學習、體會,直到日子拋在越過的沙漠後面,直到真的離開以及回不去。我也想問你,什麼是公路電影。如果公路只是公路,公路電影不過關於足夠崎嶇的風景和適合拍攝的天氣;而如果公路是隱喻,那麼每一回含攝有時間與空間拉扯,便是公路。空間的進展與遺失,時間的消融與餵食,種種,再也沒回去也回不去。
《單車上路》是公路電影,他們說也我們說。但在世界級的美麗的蘇花、崖邊、親密嚙咬著的天空與大海的藍色呵,等等之外呢,公路還是公路嗎?
我想公路電影,比起在哪一條土地上,它更決定由交通工具。每一部公路電影總領觀眾抵達與發現風景,常常我們就忘了,我們坐在哪裡,怎樣移動,窗子的框格怎麼架設和釋放。也就是說,公路的意義不在路上,而在移動中,正前往、恰恰抵達、失去。
因此,《單車上路》的公路是蘇花的,更是單車的。是單車的輕裝簡便,無限的彈性,有限的體力。單車決定了他們的靠近,決定了他們的停與走。單車在起點時便界定結局,但其中的過程,卻有最大的可能性。
而當然,將公路作為時間敞開的隱喻,單車是細瘦寂寞的身影,則《單車上路》便攏出了四途公路;如果我們被籠罩以不同的身世,是否還能夠寫著同一個故事?在各自的生命難題面前,共患難的友情、天涯淪落的鍾情,能改變什麼呢?人的相遇很容易,但公路過了交會處要匯成同一條大路,卻很難很難。
《單車上路》不是典型的一部車子劃開大陸,相遇便要預告分歧,故設定上一開始便是感傷的。「公路電影」的分類畢竟是權充的,方便的,但藉著「公路」本身的層次,回到時間與空間最內底的思索,《單》片則說了很多它沒說的。那是離開撒開在身後的風景,一場公路之後,最多也最重要的東西。
之三‧比路更遠的是…
作家李志薔,人們應是熟悉的,那麼導演李志薔呢?
看完片子後,和導演有個很簡單的會面,約是一個早上,不到熟朋友的聊天,也不是正式或明確的訪問。只是想聽聽他怎麼說。因為讀到了電子郵件上輕輕帶過的他說…,(以一個作者,或某種文友或基於某種默契對電影鍾情或任何任何我無法也來不及辨別的相對位置,像只是不經意地提到,像出於責任,像淺淺的無奈,或者在一場戰爭結束而新的戰場才正啟開的時間夾縫底走溜出來的話語…),信上大概帶過一小段他說,由於這些或那些原因,這電影其實還不是他最喜歡的模樣。
其實,一個早上,連如何寫出一篇散文的故事也說不完,更何況是拍一部電影?不過,如果你有機會遇到任何一位電影人,那麼一定要纏住他,請他給你說故事,他會需要一千零一夜的。
而這才是電影;只有從這裡,我們才可能真的離一部電影更近。電影不是小說或畫畫,電影某種程度地更接近建築,很難有死後才成名的建築師和導演,因為出錢的人不信任你,你哪來的房子蓋、哪來的電影拍;有了第一部作品,沒有親近或回應與時代,怎麼有下一部呢?關於這些,大師導演們說了很多,怎樣難聽的話都有。人們津津樂道時,卻很少想到,當他們把自己比作賣淫、騙子什麼的,心裡有多痛。電影太大了,在電影裡,「作者」是偶然,或神話,那樣的東西。
志薔大概說了一些拍片的困難和妥協,一些的確是這些那些的轉彎、增減和牽扯。每一縷線索和隨後的結果如此破碎,或也以及他得不只一次地在這些題目上和人敘述或溝通…,種種,使得他在過程中--在我讀來--對自己正說著的話、剛說出的話,也有點茫然。
對作家或導演這題目志薔想必回答得疲憊,原來在台大機械系、機械所期間,他首先鍾情其實是電影,1995年便得了金穗獎;然而毅然離開所學,卻非直接轉往電影。參加了寫作班,投了文學獎,發展得很順利,關於文學,就這麼先待下來了,他淡淡地說,彷彿並不特別熱愛文學似的。不過一直都有個電影的夢,怎麼樣都在想辦法再過來的,他還是淡淡地說,彷彿也一點沒有非電影怎樣不可的。
像是話語在夢想、執著、不消解的任性、使盡了力和使不上力、浩大的快樂和不快樂,的前面,變得無可無不可了。像是,淡淡的話,差不多只能這樣,其實一切,都已經攤開在面前了。全部都在這裡了,我走到這裡了。
那是一個小小的人,和一個大大的夢,這個夢是稜角艱難的轉彎又轉彎,也是龐大且總不可能確鑿的電影這事。
我總認為,電影最常擺盪有青春的偏執,並不因為那裡的顏色比較鮮亮,可以滾上鏗鏘紮實的節奏;而是因為,有電影夢的人,獨有一種尺度,人比較小,也比較大,因此比較沈默。那種沈默意義出青春、自由。自由不是某樣東西,自由指的就是搏鬥,自由,在搏鬥的彼端。而不管哪一個年紀的青春,只作一件事,它們對夢負責,惡夢或美夢,不縫合與清醒的人生。
我問志薔,如果有所謂一個人更原初的傾向,你會不會其實是文學一點的(就算你比較愛電影的,會不會你其實是文學一點的)(文學細膩流長,而電影似乎首先就得強悍和世故一點),他好像是接受這個說法的。(所以呢?我們便在一部電影裡看到了文學?綠意與懸崖,更先驗一些的張力?)
《單車上路》發生在一個小島的邊邊,那裡離海和天空特別近,很藍很藍,透明得幾乎要折斷了。如果我們可以留在清醒的人生,一切早就簡單許多了。
作者小檔案:
黃香瑤,彰化人,台大地理系肄業,社會系畢業,台大建築與城鄉所肄業。
影評人,合作與相關媒體及影展。
刊載於 2006年10月號 《印刻文學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