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命運》英文名《Fateless》,是否定或質疑命運的意思,哪裡有命運?真的有命運嗎?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嗎? 一如片尾主人翁的勵志旁白,人間總是還有善意與溫暖,人總是可以給別人一點希望。哪怕是在困苦的環境下,來自陌生人的善心,依然可能閃著幽光,而且往往救了當事者一命。 人在歷劫歸來後,一種是更信命,一種是變得不相信命運。本片片名似乎想掙脫宿命的陰影,但,我看了之後,覺得這仍是命。
電影改編自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因惹卡爾特斯1975年首部半自傳小說(中譯本天下文化出版),他的二戰納粹集中營的慘痛遭遇,影響了他一生的心志,影響他隨後所有作品,最後還讓他在七三高齡得獎——這,不是命運?
如果你看過原著,可能會覺得以青少年的口吻來敘述這一件二十世紀的人間浩劫,似乎太拖泥帶水、平鋪直敘,可是,這卻有利於改編搬上銀幕的特殊角度:我們不必只從可憐、指控、悲憤之類的角度看這段歷史,因為世間的「大事」在懵懂的青少年眼中,也是由切身的「小事」堆積而成。
所有影評人都注意到本片的「詩情」,而「詩情」需要一點疏離,需要不刻意製造高潮,需要節制。也許是是資深攝影師路易斯寇坦首度轉戰導演的關係,本片攝影尤值稱道。最大巧思在主角入營前和釋放後採彩色拍攝、而中間大部分受難時間近乎黑白。但可能因戰時建物、服飾沒那麼繽紛,所以部分觀眾未必察覺兩者差異。而每場戲都停留在如明信片般的畫面中,安靜如內心戲般轉場,也讓人印象深刻。
既然是納粹暴行片,當然充滿殘酷情節。看了都苦,換做是你遭逢浩劫,怎辦?在半路被警察攔下,以為是臨檢,結果從此回不了家,轉轉被送出國境,轉換不同集中勞動營,前途未卜,生死難料,與家人朋友音訊斷絕。這是一個瞬間失去自由的故事,而一切只因為他是尤太人。
這個青少年並沒有強烈認同自己的種族與信仰,一如他愛慕的鄰居大姊,她索性哭鬧著試圖反抗自己的身份。男孩沒哭,因為他知道自己要盡某些責任:不管是父親交代給他的或者母親情感勒索他的,或者,根深蒂固的,某種生物演化中賦予男性自覺的責任。
本片集中營拍的多是男人。不知平素溫暖、明豔、嬌滴滴的女性,是否另有專屬集中營?女囚在這樣的痛苦中,又會如何反應與表現?男人在戰爭片中受苦、死去,在這種囚犯片中依然受苦、死去,有的踩著別人試圖生存,有的願意給予尊重、慰藉。人性善與惡的對比,在這裡更形尖銳。
可是,男孩似乎只能承受,我的意思是:最苦的時候,他對善意沒辦法湧出太多的感激,對惡意也沒辦法再多生氣。體力折磨大到一個程度,別說意志動搖,連情緒都變少,沒有力氣感動、歡笑或生氣。整個人寒暑交逼、皮開肉綻、長期營養不良,安全感趨近於零。
這樣的生存考驗不是電影,不是實境電視節目,不是「楚門秀」,而是活生生的史實,而且發生於並不很久之前、並不遙遠之處。恐怖的人性隨時有可能興風作浪,甚至我們可說在今日非洲許多獨裁國家,軍隊修理、殘殺同胞絕不比納粹對異族手軟。
本片刺激觀眾思考:尤太人為什麼就得受這種苦?為何無分你原先屬智、愚、賢、不肖,一聲令下通通變成階下囚、無名屍?你長得再漂亮、學歷再優秀、待人再謙恭,通通沒用?不知道尤太教給他們什麼樣的啟示,他們信的上帝給他們什麼鼓勵?但佛教、佛法歸納的還是「業」,個人平日有個人因果業,那是「別業」,遇到這麼大的災難,那是「共業」,而說到底,「共業」的組成因子應該還是跟個體的「別業」息息相關。
他們相信原罪,相信這些千古以來對尤太人的迫害,是「應得」的。這命運真辛苦。片尾安排一個同屬尤太裔卻生長在美國的軍人,勸說男孩不要回匈牙利布達佩斯故鄉,改去美國享受平等民主,似乎暗示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即便是尤太人在美國羽翼下,也絕對會成為和別族平起平坐的一員。姑不論美國這大熔爐是否真的如此「種族平等」,但電影中的男孩或真實生活中的原作者,都未選擇往美國定居,仍在故鄉發展,透露出什麼端倪?
這問題太大,一時談不完,在此打住,留給有心讀者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