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說,那是演的啊。
紀錄片《新寶島曼波》有一種裝。設計過的。你看駱以軍五大三粗,黃崇凱一介異男終年一件短T從來不塞進腰帶裡,這會兒忽然哥倆好約好了,齊齊給我穿白襯衫黃卡其褲,在那給我機車雙載,那後座男的還把手拿開仰天扯嗓子大吼。
要我說,他們一定是才下火車就被劇組押進最近的MUJI還uniqlo苦著臉套上衣服(搞不好吊牌都沒拆掉,方便拍完立刻退),下一秒跳上租來的機車,油門猛催在後方鏡頭跟拍下逼出時速百二的飄撇文青樣(侯孝賢南國再見南國?)
那是演的二次方,駱以軍和黃崇凱這一老一少演出了一種想像的文青範兒。但究其實,他們不早已是妥妥的,真正的文藝青年想要成為的模樣?所以到底誰在想像誰?
夠了。我受夠了。
夠多了,忽然有意思起來。
不然我期待什麼樣的紀錄片?
正襟危坐面對鏡頭,把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字正腔圓,字幕上顯示某某某,幾歲,頭銜。「欸,我記得他。他年少的時候…..」
我想看的是這種嗎?
說得好像影片中被記錄者已經死掉了一樣。
也許吧。所有的記錄都是悼亡。記憶就是死亡。
那楊澤導自己的紀錄片,很像幫自己辦葬禮。回顧自己的一生。
那為什麼不把一切變成一場婚禮呢?
——瑪麗安,你知道嗎?我已不想站在對的一邊
我祇想站在愛的一邊……,
《新寶島曼波》讓這首詩貫穿。但電影有沒有讓觀眾摸著邊?
首先,這裡頭有演的成分。但演──或者「劇情」可以是假,「記憶」、「紀錄」卻也未必是真,也就是說,《新寶島曼波》有可以歸為傳統紀錄片的一邊,但也有不少可歸入劇情片那一邊。
此外,以愛貓之死開死。以婚禮做尾聲。電影有作為告別式的一邊,也有作為婚禮的一邊。有送死的那面,但也有降生的那面。大喜大悲。
再來,楊澤是紀錄片裡的被記錄者,理該是是鏡頭下的「被凝視者」。但等紀錄片出來了,無論火車縱貫蜿蜒台灣,大畫面陡然拉高拉開那種齊柏林式從上方俯瞰大地的視角,所謂的「神之眼」,紀錄片反而透過透過楊澤的眼睛去望。於是《新寶島曼波》裡有作為「被凝視者」的一邊,也作為「觀看者」的一邊。
站在你身邊。《新寶島曼波》是紀錄片的多邊形。所以,楊澤到底是想觀眾站在一邊呢?
要我說,楊澤《新寶島曼波》把「看」變作「寫」。看他怎麼拍也就是想他怎麼寫,說起來,《新寶島曼波》首先透露是楊澤詩的技術論,其實就是「從這一邊進入那一邊的方法」。
老實說,從以前我就對這首詩很困惑了。
瑪麗安,你知道嗎?我已不想站在對的一邊
我祇想站在愛的一邊……,
但要我說,瑪麗安啊,「對的那一邊」的另一邊,該對位的,不是「錯的那一邊」嗎?
「對」與「錯」是概念的平行對位。「我不想站在X那一邊,我想站在Y那一邊」設若為一數學式,則X和Y該均等,才有交換的可能。但在楊澤筆下,「對」的另一邊不是「錯」,卻冒出新的概念「愛」,概念被偷換了,被帶入另一套價值匯兌中,對價關係成為不平等條約,以為是平行,結果是愛的麥卡托投影。最後得出結果,Y必然大於X或小於X。那多出來或少了的,使得詩行結束了,感覺與意義卻產生剩餘或塌陷。那是數學上的不等式,卻誕生了詩人之心。無法計算,不能衡量,「詩」由此誕生。
《新寶島曼波》的技術,也許建立在這套一邊論上。
我們認為紀錄片該這樣拍,追著被記錄者生平和時間軸前進,那是電影類型的一邊,但其實整部片裡楊澤連家門都沒給攝影師進去一步,反而生造了去台東看一場婚禮和追尋瑪麗安終不復得見(一個現代桃花源?)的故事框架,你以為是虛構的,但那些穿插足以作為劇情的橋段又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其來有自。於是,瑪麗安,你知道嗎?你沒進去紀實的一邊,你沒進入虛構的一邊,你祇進去在楊澤的該邊。楊澤沒讓鏡頭進入他的真實人生。卻進入他心裡。
開場是告別式。結尾是婚禮。瑪麗安,你知道嗎?你以為進入死亡的一邊,你以為進入誕生的一邊。但楊澤要去的,其實是「人多」那一邊。儀式提供了一個相聚的理由。他總是想熱鬧一回。他想拍的,該是人。
楊澤作為紀錄片的傳主,以為是鏡頭下的被凝視者。結果卻成了那雙凝視的眼睛。瑪麗安,他到底是看人的這一邊,還是被看的這一邊?但其實到了最後,與其用眼睛,不如說《新寶島曼波》是可以用耳朵去聽的電影。歌言志,詩言心。唱得比說得還好聽。不是看人那一邊,也不是被看那一邊,而是到耳朵的那一邊。
非常的任性,不停偷換。還是那樣的詩意,那樣的楊澤。始終站在愛那一邊。
我倒想特別提提電影裡頭的「一邊一國」論。林燿德上個世紀八零年代的評論現在依然有引用的必要:「『瑪麗安』更可解釋為詩人心中尚未明朗化的文化母體,在楊澤振聲道出『中國』以前,這交雜著信仰和懷疑,而且,仍然有著西化名目的『戀人』,實際上是一堆妾身未定的亂麻,猶待詩人將自己化成一把『最親愛你的梳子』來釐清脈絡。」
距離林燿德評論已快四分之一世紀過去。如果此前楊澤筆下「瑪麗安」妾身未定,他也早早經歷過對某個大寫文化「中國」的時期,那此刻《新寶島曼波》中的「瑪麗安」,妾身已明,不是西化,不是文化母體被括號的中國,而變成楊澤眼下的「昭和町」、「台灣」
這一邊,是台灣。
《新寶島曼波》從北台灣一路向南。漫遊這塊土地也就構成電影的終始,楊澤讓人唱著「媽媽請你也保重」,甚至非得要用旁白告訴觀眾。「游子喊著母親,也就是思念故鄉」,那告白意味還不夠濃嗎?
但我更想深入問,真的,楊澤就站在台灣這一邊嗎?
我以為,某個方面而言,《新寶島曼波》中的台灣也是個幻影。都是早已消失的,是烏合有的。你瞧,楊澤懷念的是民歌年代,召喚的老是七零八零九零,開口閉口是「昭和町」(而不是說永康街),連去台東搭的都是藍皮鐵殼火車,鏡頭所拍攝都是流浪者、現代的遊牧人「文藝青年」(皆是某種意義上的邊緣人)。乃至結尾獻給楊牧──一切好像他的第一本詩集《薔薇學派的誕生》,當年詩界最高規格,首頁有楊牧序,洪範出版。五十年後,《新寶島曼波》成了作家紀錄片最高規格,最後一幕紀念楊牧。目宿製作。但兩頭俱截斷,一劍倚天寒,從誕生到曼波,楊牧作為頭尾,這中間存在的,是不再存在,楊澤的追憶逝水年華。
或者,這是所有紀錄片的本質。召喚已不存在的時光?
但這也是紀錄片的弔詭————誰有資格記憶?那是誰的召喚?這真的是一種紀念?或再創造?
既然都是創造,何妨由我自己來?
舉個我年少時看過電影的例子吧。《巴布狄倫的七段旅程》。凱特布蘭琪、希斯萊傑、克莉絲丁貝爾大咖群星會,人生一段段,六個故事,男人女人黑人老人,裡頭沒有一個是巴布狄倫,但每個人都是巴布狄倫。他們都演出巴布狄倫的某張臉。
電影原名,I’M NOT HERE。我不在那裡。結果哪裡都有他。
那些都不是我。
於是全都是自己。
當老師的楊澤。寫作者面相的楊澤。年輕的楊澤。愛與花時代的楊澤。熱愛民謠的楊澤。奇人楊澤……
楊澤重寫他自己。也否定他自己。都是別人的故事。但也都有他自己。
所以,楊澤到底在哪一邊?是在中國的一邊?還是台灣的一邊?是在過去的一邊?還是現在的一邊?
瑪麗安啊,我倒越看越知道,楊澤其實不在任何一邊。一中一台,大寫的中國筆墨淡去,但眼下的台灣也是幻念吧。過去現在未來,也只是一種時間上的混亂,恰如「昭和町」這個時間上的不連續卻疊加的奇異點。
也許楊澤真正的這一邊,是人,或說,創造者們。所以看他的紀錄片其實有一種採集的樂趣。用民俗學的觀點。去拍一個又一個的人。述說他們的來處。從哪裡來,到了哪裡。學到什麼。不能言,化成歌,化成詩。看到的是狂喜的姿態。那種MV大空拍,真的讓我們更靠近嗎?也許是一種遠離。是一種空。
但那不就是愛的本體嗎?
愛只能用愛靠近。
要表現不存在的存在,只能用盡存在的不存在表達。
那個追尋另一邊的過程,無比的漫長,沒有盡頭,終不得法,也就是所謂「創造」的過程。
說起來,電影裡楊澤只有幾次摘下帽子。有一幕他在水中閉目。又是搞什麼民俗療法吧。老先生脫了啊,一副老僧入定貌,瘦下去的臉法相莊嚴,口中喃喃,竟真有點大和尚的樣子。
也許那小小的受難的水漥,全身浸入,彷彿羊水,又似洗屍,那就是他的海,也是他該去的邊。
楊澤的故事就是這樣。
一邊是法海,持戒律嚴。勸你別過來。
一邊是空海,東渡尋法,要帶什麼回去。
法與空之間,該是哪一邊呢?
他老兄親身下海,享受吧。受苦吧。在名為「創造」的刀山火海浬,何妨沈溺。那麼快靠岸,不如不著邊。
—原文節錄自《印刻文學生活誌》11月號
(但圖片複製自《聯合文學》)
原文出處 陳栢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