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利用公務旅程的空檔讀書,最近陪我到馬祖的書,是川上瀧彌的《椰子的葉蔭》。這本由蔡思薇博士用了一年多時間翻譯的書,非常讓人佩服。對於剛畢業的博士來說,趕緊寫論文,累積求職資本通常被認為是王道,翻譯是件沒有業績的苦差事。加之如同老番老師說「學術研究是左閃右躲的躲避球,翻譯事業是正面對決的拳擊賽。」翻譯不容逃避,這本書驚人的專有名詞考證,以及文字中若干迷人氛圍,翻譯者應當首功。
《椰子的葉蔭》出版當年,川上就過世了。聽思薇說,川上是個優秀的植物研究者,他跟老師說「衷心祝福我所選擇的道路」,第一次的婚姻娶了生病的女友,婚後幾個月妻子就過世了,他當博物館館長時,則給予了森丑之助很大的空間。好情人、好學生、好老闆….好感度馬上提升一百倍。
在幾個喝了高粱酒的夜裡讀了書,作者一開頭「不知多少回休憩於其樹蔭下,酌其清香美味的果汁止渴,」取名為椰子的葉蔭,「正是因為這種我曾無比熟悉的樹。」而在這趟旅行結束時,前來迎接的友人說川上「沒有想像的那麼黑啦」,那是好朋友開的玩笑,但也反映了當時日本人對於南洋的想像。炙熱的天氣與黝黑的皮膚,在當時,這又經常延伸出落後、退化、野蠻等的南洋想像了。有一幕眾人看著女子洗澡的畫面,一起說出了「要是皮膚白一點就好了」的話。
但另一方面,「沒那麼黑」若有點文學的解釋,沒那麼黑,正是因為「不知多少回休憩於其樹蔭下,酌其清香美味的果汁止渴」。或許這也說明了這趟漫長的旅程,是充滿愉快的。
這本書一共三篇序言,說明了這趟旅程的時代意義,內田嘉吉、新渡戶蹈造以及川上本人,他們共同說出,在眾人都說南下南下的聲音裡,政治家、商人、軍人各自有其動機。川上希望自己的旅行,除了農業植物研究,以及帶回來的所見所聞,可以改變大家對於南洋刻板印象。進而鼓勵勞工、實業家、商人、農家都能在南洋找到發揮的天地。這本書當然是在這個背景下,寫成且期待改變眾人對於南洋的認識。
川上寫著植物調查的紀錄最佔篇幅,我們可以感受到進入田野地的雀躍之情,如同採集豬籠草時的興奮,或在印度喜馬拉雅山區發現新植物,以及那些想要帶回的新品種,橡膠、柚木、馬尼拉麻、甘蔗品種、可可椰子、中平樹等,川上的調查鉅細靡遺,牽涉的也不僅是植物品種的採摘,例如對於重要物資橡膠的紀錄,從土壤、種植、採摘、加工到運輸、經營型態,因為橡膠是塑膠發明前最重要的原料製品,因此也可說川上的旅行,也具有評估具競爭力的產業發展的前置任務,由於如此,因此具有跨國競爭性質的事業,如糖廠、金雞納工廠等,他都被拒絕參訪。
在他筆下的南洋,最吸引人的是各地風土民情,如同各地飯店提供的竹夫人…各種不同的芒果,以及市場中的各種食材,他吃的咖哩飯,都可以在我心中那張咖哩共和國地圖中被定位。那個還沒有蓬萊米的時代,我們吃的米飯,也跟南洋是接近的。對於很害怕榴槤味的我而言,川上從排斥到愛上的榴槤的過程,頗為激勵我。他說華萊士指出「像是在濃郁的乳酪裡,加了杏仁的香味,再用奶油起司蔥湯和褐色的雪莉酒來調和…」哈勃蘭特說「就像是放久的乳酪加上山羊的臭味,再混上蔥腐敗的惡臭。」然後,進入了三口嘗試的程序,最後川上也喊出「甜哉,榴槤!」天啊,感覺榴槤味已經飄來了…
「身在南洋」的川上,很喜歡觀察他人,但他自己是如何被看待呢?穿著白衣白褲拿著拐杖的川上,應該也被視為異類。他經常說當地人衣不掩體,也經常苦惱於衛生上的不適應。但是卻又對南洋地方入浴著衣的習慣很不自在,因此也說出「如果在日本,就會裸身跳進去,盡情嬉耍。」的話。那雙有著植物學家之眼、經常說出「薑黃染製的僧袍」這類話的川上,眼中的南洋,有著許多文化價值的差異。
川上將近三百日的旅程中,在印度時跟日置禪師一起,那種將東方的、佛教的與科學知識互涉的書寫,很有一種獨特的氛圍,之前讀過書,知道洪堡的著作,影響了梭羅等人,平衡了詩人和博物學者雙重身分。我曾被華茲華斯詩中充滿獨特靈動的氣氛給吸引。川上「在動靜唯有我櫓聲」的廖內群島,寫下了「寧靜 不過紅樹林的滿潮時分」。或者「豬仔落後於父母,落日時分」、「密鐵拉平原,仰望夜半清冷月影,想起故鄉。」建立在近代科學知識基礎上的自然書寫,特別是詩的創作,經常指向自然與永恆的互動,對於年紀漸長之人,讀了格外心動。
川上的旅程,看了十三間博物館,各地的博物館如何從蒐集、分類與歸納、展示中,彰顯近代殖民帝國的力量,是研究上典型而基本的議題,而其內中是否如范發迪所指,可以讓我們看見博物學者與在地採集者的關係,進而產生模糊博物學與民俗知識的界線的知識體系?更是川上留下讓我們可以深入探究的議題。
《椰子的葉蔭》是不可錯過的好書啊。(20200825)
原文出處 謝仕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