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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史

蔡其達 : 黃光國的內在傷痕

我曾向不少朋友說,我最想編輯的新聞版面不是評論版,也非副刊、影劇、體育,而是訃聞版。當然,華文報紙沒這玩意兒,所以我瀏覽《紐約時報》首先過目的是訃聞版(obituary),若是極其重要的人物,必然早有定稿(祇是會定期增修),一旦此人真蒙主寵召,那報社就會立即刊出堪稱公允的蓋棺文字。可惜華人忌死又怕人評論,所以絕不可能有這種版面。若有之且由我主其事,保證天天被告,或遭人暗巷套布袋毆打。

當然,我離開報社已十年,而今報紙垂死掙扎、全身插管,報紙本身猶須人寫訃聞,怎可能提供什麼訃聞版。不過我既以閻王府判官自居,心中當然有一份訃聞名單,善者自得揄揚、邪惡之徒自當嚴懲揭其惡端;祇是太多人在善惡間擺盪,讓人不覺慨歎搖頭。而今天就有個前往冥府報到的當事人得好好提整一番不可。

有個東華大學的保守派學者陳復今天在FB貼文:「我最敬愛的恩師黃光國教授已於今天凌晨五點在睡眠中過世,享壽七十八歲。他是最後一位真正在學術領域指導過我的老師,對我的學術人生可謂恩重如山,不論是文化中國理念,或者是華人本土社會科學,我們有太多共同的理想還要實踐,沒想到他卻這麼快就離我而去,讓我獨對此亂世,心中不勝悵然與淒冷。晚上,我來到黃光國教授的靈堂前,特別獻上『華人本土社會科學之父』的兩盆蘭花,作為我對於恩師最深的致敬。」

我檢視一下維基有關黃光國的部分,簡陋、殘篇處處,難怪各媒體在報導黃光國的死訊,幾乎照抄那份簡陋不堪的維基內容,在所謂網路時代的今日,反而造就出不願上天入地求之遍的文字工作者,嗟歎啊!

先說結論。21世紀以後的黃光國我沒再見過、也全然不識,早年那個在《中國論壇》擔任編委,而後成為澄社創社會員,有著自由派色彩的黃光國,似乎和後期的黃光國大異其趣,相信不少老一輩的學人也會迷惘不已吧!但我依稀的幾個記憶,似乎可了解變異的幾個可能性。

《中國論壇》201期(1984年2月10日),「我的探索」專輯(這是專為《中國論壇》編委量身定做的自傳體抒懷文字,其後編製成書)有篇黃光國的文章〈走向知識之路〉(這是上篇,其後兩期再刊出中下篇),他有提及他的家世,但因彼時仍是戒嚴、仇日的蔣家政權大權在握,所以他完全沒提及他父親名號、身分,祇說「我是在抗戰勝利那一年的十一月出生的,所以取名『光國』。抗戰勝利後,東北旋即陷入內戰戰亂之中,我家為了逃避戰亂,由家母先攜帶我及兩位姊姊,在民國三十六年底返回台灣。不料未幾東北戰局急轉直下,東北淪陷後,家父卻羈繫於東北,無法返台,也因此而註定了我童年時期困頓的心境」。如今當然可以指出太多謬誤亂寫之處,但慮及時代侷限,暫且別糾錯。

我對這些學者的自述格外有興趣,自然記得這些細節,到了1988年底我進《中國論壇》當編輯,編輯工作之一是在眾編委老爺(對,編委沒有女性)開會時當文書紀錄,大概是89年有回黃光國坐在我旁側,我向他提及他早年的「逃難生涯」,祇見他驚愕、懼怖,然後就刻意閃避話題,我除了滿腹疑惑也沒法多問什麼。

直到上個世紀末,黃光國才公開身世:我的父親黃子正之所以會成為「末代皇帝的台灣御醫」,是因為他獨特的台灣人身分;可是,這樣的身分認同,也導致我們一家不幸的際遇。我成長的經歷,讓我充分體會到「亞細亞孤兒」的悲哀。我在學術研究和社會運動方面大半輩子的努力,也是希望台灣與大陸之間的關係能有合情合理的安排,自己是「最後一個亞細亞孤兒」…;弔詭的是,他公開身世之際,也正是他政治出櫃之時:他傾統傾藍傾保守也於斯時。

如今已知,黃子正係因與陪溥儀搭機欲前往日本東京,在飛機未起飛前被蘇聯紅軍虜獲,溥儀及黃子正一行人,被送往伯力。1950年,蘇聯政府將溥儀及黃子正等人,送交中華人民共和國監管,溥儀等人由伯力,被送往撫順戰犯管理所,繼續監禁。黃子正在1957年被釋放,比溥儀被釋放早了兩年。他被釋放出來之後,居住在遼寧,在1959年過世。

而黃光國自稱他的光國之名係為紀念抗戰勝利,當然唬爛成分居多,我大膽認為「光國」係源於德川光圀(水戶藩第2代藩主。由於曾任黃門官,因此人稱水戶黃門。日本民間故事《水戶黃門》就是以德川光圀作為主人翁),畢竟黃家堪稱是皇民世系,借光國懷思光圀較為可能。

黃光國是楊國樞得意門生,但楊早年的得意門生(依序是葉啟政、瞿海源、黃光國),祇有黃光國承心理系衣缽,而後循楊國樞的本土心理學之路,「並結合東西文化,以科學哲學為基礎,開展社會科學本土化運動,並發展本土社會心理學」′但平心而論,黃光國思路極混沌不清,他曾寫就〈「台灣結」與「中國結」:對抗與出路〉一文,我看後祇覺像卜卦解運命,可信者不多。

其實,早年我和他聯繫尚勤,即使在他們集體退出《中國論壇》後,雜誌還常向他邀稿,但電話中他常抱怨澄社中不少人躁進、搞台獨,這與他理念不合云云。

於是,爾後我印象中兩景印證了他日後走向:一是大概是1991或92吧,我們一夥「周末派」成員聚於和平東路的芳鄰餐廳聊天清談,就見黃光國和魏鏞(黨國學者,力主「多體制國家」;看似開明派,其後他當選立委,但1995年被發現在立院女廁偷窺,導致他形象全毀,爾後立委落選,抑鬱以終)也進來另外一桌談事,我和他打了個招呼,祇見他依舊緊張不安。

另一回,是「周末派」在中山北路的國賓飯店敘談,然後見黃光國與梁肅戎的另一桌談事。

上述兩事可看出,原來黃光國與國民黨要員關係匪淺,所以爾後的經歷就不覺奇怪了。忒誌之!

我提過黃光國開始暢談其父種種,適與他的政治出櫃同時──傾藍傾統傾保守,至於21世紀以來他的政治展演不少人頻呼意外;但祇要對照陳映真的例子,就多少可以理解。

數十年來,陳映真總以一種蒼鬱、悲壯的文字一抒他父親給予他的中華民族教育,致使大陳一生矢志不悔走大中國民族統一之路;但十餘年前,陳明成以《陳映真現象》一書揭穿大陳的生父陳炎興就是《台灣行進曲》的作曲者,也就是說陳映真來自一個皇民家庭。

以致大陳必須以一輩子的文字、行動來塗抹這紀錄,他必須更更堅實的紅統意志來消弭他心中的陰影。

那種原罪意念逼使他必須全盤否定自己家庭一切,他得自造新的家族故事,他的紅統主張莫說台灣人備感疑惑,連中國人都嘲笑他迂。

祇因他想贖罪,以全新的家族想像來取代殘酷的歷史記實,這才是陳映真。

同理,黃子正的溥儀御醫身分,在黨國統治的年代徹底讓黃家喑啞數十年,且黨國系統豈會不知;待黃光國長大成年,那道陰影直讓他喘不過氣來,他不能「墮化」為獨派,那會坐實外人對他家族的指控,他必須以更虔信、決絕的行動來貫徹中華大一統的信念,如此他的內在傷痕才有結痂機會。

可惜學術底蘊不足的黃光國無法精采細膩描寫這曲折過程,而其學術計畫根本志大才疏,他再加一輩子也難有突破。至於黨國與他,可能又是段幽微組曲。

原文出處 蔡其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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