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紐約市的公立醫院擔任內科住院醫師即將完訓,七月開始,會做美國感染科次專訓練。目前紐約災情慘重,我所在醫院確診加疑似病人就超過一百人,我這段其間都在顧ICU。因此,對於重症COVID的照顧也算有心得,我至少照顧過超過20位以上之住院病人,因為在ICU的關係大部分病人都插管。
到目前為止,我應該比許多台灣醫生有武漢新冠肺炎治療之實戰經驗。因為台灣目前防疫做的非常好,多半輕症或無症狀隔離,但是,我們隨時要準備,如果已經是社區流行,那作為醫生該如何care這些病人。
因此,做個簡單的分享與教學,所以講解的對象,應該是以臨床第一線之醫師或NP為主。但我要說很多evidence都不斷更新,以下是盡量有所依據的臨床處理方式,reference就不一一列舉,有些,我可能覺得是一般臨床工作者,應有的基本概念,也許就沒有多加說明,如造成閱讀上不順暢,也請多多包涵。
流病學:相信台灣臨床醫生,現在非常仰賴旅遊史,畢竟沒有大規模社區感染,但是,我要提醒的是,如果有天已經大流行,旅遊史,可能不是那麼重要了,懷疑就該驗。
美國之前CDC一直很在意旅遊史,而不隨意驗,結果,後來發現根本大流行已經來不及了。在大爆發之前,可能會有一個空窗期,就是很多原本我們以為低感染風險而沒有驗到的人,他們其實已經可能被感染。
此外,年輕人或沒有病史病人也非常多,這是在過去醫院前所未見的。
在美國輕症就算陽性,也不會住院讓他們回家,所以,我所看到是真正的病人,我們已經擴充非常多病房了,但是,病人真的很多,感染力真的很強,要小心!至今,我們已經有三個住院醫師中獎了。
臨床表現:除了發燒、咳……等,呼吸道症狀,還常有拉肚子等GI症狀,我要特別提醒,很多病人,會有“味覺失調或消失“的症狀,這不是鼻塞引起的味覺降低。很多文獻,少提味覺問題,但是,一定要注意,這可能是一個sign就該檢驗。
此外,有些病人會表達胸痛,不一定就是很嚴重的myocarditis,就純粹是無法解釋的胸痛,但還,是會建議驗一下CPK/Trop。
這個病毒的潛伏期,根據我看到的paper,大概平均是五天多,當然,最長可能兩個禮拜,不過我,現在講的是一個常態分佈的結果,你要算到最嚴苛標準,也許就兩個禮拜,但是,平均還是五天多,所以,你如果有接觸史,過了一個禮拜還是沒發病,你大概就safe了。
抽血:CBC(不一定會leukocytosis,反而容易lymphocytopenia and or thrombocytopenia),常transaminitis(GOT/GPT高)。
我們會大概三天監測一次Ferritin, ESR/CRP, LDH, D-dimer來觀察對藥物反應。
基本blood culture, HIV, urine Legionella/strep pneumonia,最好也住院時驗一下,排除其他問題。
影像:CXR bilateral infiltrations。
相信大家一定常常不知道病人什麼問題?但是看到CXR,有點白白髒髒,就當肺炎收進來,打抗生素住院(其實可能根本不明顯)。
我要說的是這些COVID住院病人,不會只是CXR微微白白髒髒,而是一看就是明顯兩側蔓延,在我住院醫師期間,真的從來沒有看到那麼多CXR,都是長這個樣子的,現在,我幾乎可以看到CXR就診斷。
至於,CT chest雖然比較清楚,但是我認為不需要,因為大部分CXR就很明顯了,加上抽血,上述markers等等就算PCR,還沒有等到,就可以很有把握診斷了。安排CT chest,只會讓醫院感控暴露風險(因為機器要大消毒,浪費時間,也可能使真正需要CT的人沒辦法照到)。
氧氣治療方面:如果有SOB or hypoxia,當然要監測O2 sat,一開始nasal cannula, simple mask下一個nonrebreather mask,中間不要試BiPAP/CPAP/High flow NC你就要early intubation了!
因為BiPAP等,會有把病毒釋放出來空氣傳播的風險。而且,COVID病人desaturation or decompensation進展真的非常快!
sat keep不住就要early intubation。
另外,不要使用neubulizer等會霧化的藥物治療,如需支氣管闊張劑,可以用MDI手壓的pump。
另外,ARDS常用的臥趴姿勢prone position效果感覺非常好,病人一prone血氧真的會稍微提升,有些病人甚至沒有被插管的,血氧稍微差一點的,我們就會叫他趕快趴著!還真的很有用。
很多插管病人,我們也會給他prone,我看討論串,好像台灣不是很喜歡prone,因為很耗費護理師人力,不過,至少我在我們醫院,我看到是一大早,三個主治醫師就一起合力把病人翻姿勢,其實,美國醫師工作也是很辛苦的。
藥物治療:
1. 我知道很多診所,喜歡開類固醇給“感冒“的病人,但是,絕對要避免,因為類固醇有延長viral shedding的副作用,之前,在MERS等病人的研究,也是類固醇壞處大於好處,因此,使用類固醇除非是有其indication才用(例如septic shock等等)。
2. 高劑量Statin,似乎有研究對防止病毒結合有幫助,因此,如果LFT, CK允許可以考慮使用(lipitor 40 or 80, etc)。
3. Litonavir愛滋病藥物nejm,已經發表確定沒用。
4. 在美國,我們幾乎每個病人都會給hydroxychloroquine(400mg bid for a day, then 200mg bid for 4 days)會影響lysosome fusion抑制病毒,使用藥物前一定要EKG,如果QTc>500就不要用。我們醫院現在不加azithromycin了,因為兩個一起用會延長QTc,就有致死案例。對於法國研究Hydroxychloroquine+azithro很好,但是,我保持樂觀態度,那個研究病人量很少(n=21),而且,我實際臨床經驗覺得幫助好像有限,但是,因為in vitro研究有效,我們還是會給病人就是了!
COVID似乎會跟其他呼吸道病毒一起co-infection,所以,還是要驗一下flu,但是,如果flu negative,也不需要給tamiflu,因為對covid無效。
除了病毒還常bacterial superinfection,所以,我們幾乎還是會給抗細菌抗生素,macrolide or levofloxacin擔心prolong QT,所以我們醫院現在給doxycycline。
記得驗一下Urine Legionella,因為跟covid一樣都常有GI症狀。
5. Remdesivir在美國第一個case,就是靠這個治好的,各國都在臨床試驗中,我個人很看好,我們醫院也要開始實驗這個了…。
6. 日本藥favipiravir,聽說也很成功,但是因為我在美國比較不熟。
7. 很多COVID病人,為什麼這麼sick,明明年輕人,卻full blown ARDS,比老人更嚴重,因為,很多是cytokine release syndrome的關係。
所以IL-6 inhibitor如tocilizumab or sarilumab,本來治rheumatoid arthritis的生物製劑或許也有用。現階段也還在臨床試驗中,可以抽血IL-6監測。聽說MGH用tocilizumab,而我的醫院,也要開始臨床試驗sarilumab。
Code status:COVID大部分還是胸腔性疾病,很多就是插管呼吸器ARDS mode來治療,因此,插管是很重要的環節。但是,有些運氣不是很好的病人,多重器官衰竭……等等,突然coded需要CPR的情況,這對醫療團隊來說,是暴露極高風險甚至多半可能徒勞。我認為有必要一開始,就要跟病人談好DNR,這不代表就要DNI,該插管還是要插管,但是,真的不幸心跳停止等,要量力而為。
醫院管理:至少在紐約,我們的物資設備都輸台灣很多也嚴重不足,不過,也許可以給台灣要是不幸疫情大爆發做個借鏡。
現在醫院幾乎都是COVID病人,也不可能一人一間病房了,因此,直接把COVID病人,直接放在同一間房間,反正都得病了,也不怕被感染了。不過,還是建議最好病房的門,是有窗戶的,至少,從外面看進去,可以知道病人好不好,而且,就我剛剛所說,病人原本可能好好的,就突然血氧掉非常喘,需要趕快插管,每個住院病人真的像未爆彈。
另外,ICU病人因為常常有很多pump點滴,護理師要一直進出隔離房不方便穿脫PPE,可以考慮直接把pump,放在房間外面,點滴線延長出去就好,這樣,如果護理師要調sedation or pressors……等等,就可以不用進入房間更改設定。
國家防疫:現階段台灣防疫做很好,還在containment的階段,就是把最有可能的人抓出來隔離,但是,對於平均每個個案的隔離成本很高,國家也很不容易控制,目前台灣有兩百多的個案。
但是,某天要是慢慢累積好幾百個病人甚至破千,我們也許就要調整策略,因為把全部只要是陽性的病人,都抓到醫院關那是不可能的,台灣沒有那麼多的醫療能量,也不能這樣浪費。
而且輕症染病的病人,要多久PCR會轉陰性,我還沒看到研究統計出來,應該也很少人會做這樣研究,因為,很少國家會像台灣如此嚴格標準檢疫隔離的,就好像今天得influenza A,如果不太嚴重也是讓病人回家,病癒就是病癒,一般醫師也不會再重複flu swab;同樣如果有C.diff病人,把PO Vanc的療程吃完,沒有再拉肚子,你也是當作好了,不會再去驗糞便。
個人覺得,台灣可以把輕症病人,平均多久時間PCR轉陰性做個統計,發表研究。我最近看了世界著名病毒學專家何大一博士的專訪(https://www.caltech.edu/…/tip-iceberg-virologist-david-ho-b…),個人覺得這篇寫得不錯。
裡面他就有寫到,目前也不知道陽性的病人過多久後,才不會有傳染力,他說猜測大概三週。至於,已經得過COVID的病人,之後會不會再重複感染,他是覺得應該是不會,也就是現在所有的防疫工作,就是在爭取時間,讓疫苗可以製造出來,讓群體都可以有保護效果。
現階段,幾乎所有的國家都大爆發,就不可能像台灣還在containment的防疫階段,因為,你要假設所有人,都有可能是病人,那能做的,就是緩和曲線了flatten the curve,我覺得這個概念相當重要。
基本上,就是拖延戰術,減少不必要的社交和聚集,要social distancing,不必要的商業活動要停止,電影院、酒吧、夜店要關,餐廳只能外帶……等等,這可以避免加速接觸感染,讓病人增加量,不要達這麼快一下,超出醫療能負荷的數量,避免醫療崩壞。很多國家都在這麼做了,目前聽起來,表現比較好的國家像是南韓,雖然,他們一開始防疫沒有做好,導致非常多人得病,但是,經過大規模檢驗,還有避免出門,要待在家……等等,目前疫情也有和緩的趨勢,算是亡羊補牢,也不是不行。台灣目前表現全球數一數二,但是,我們總是要做最壞的準備跟打算。
後記:
沒想到,一下就寫這麼多,這算是我第一線醫療工作者的紀實與經驗分享,目前紐約疫情,雖然已嚴重崩壞,但實際上,還只是開始而已,不見緩和。
不過,美國參戰之後,相信會有更多醫學研究與臨床治療準則可以參考,實際上,也不完全是壞事。
你問我會不會怕,我每天也是提心吊膽的,都很怕生病,每天都要很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態,但偏偏美國住院醫師工時非常長(週休一日而已,也沒有PM off),又不斷把我們明明不是在病房rotate的時候抓來上班,取消我們的門診……等等,我都盡量多休息,有時間就睡覺,保持免疫力。
現在,在醫院其實也是看到很多恐慌的面孔,我們醫院是公立醫院,平常病人多為社會最底層的人,吸毒的、遊民的、酗酒的。
總之,各種問題台灣一個比較健康的社會,大概很難想像是一個怎麼樣的場所。不過,最近因為COVID病人大爆發,我發現很多可能社會上的一般人,或中產階級,他們可能是警察、可能是清潔工、就某天感染病毒生病了,這時候醫護站起來,照顧他們治療他們,讓他們免於恐懼。
這是作為醫學生涯,也算比較榮光的時候,因為,我們平常的訓練,就在這時候派上用場,也算是找到一點點行醫的意義跟價值。可以平安地活著,其實就很好。目前,台灣社會可以安全的生活著,也真的很好。
張凱銘醫師簡歷:
現任美國紐約市立醫院Jacobi內科住院醫師,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
原文出處:【張凱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