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首次舉行總統直選,由於中國的軍事威嚇,形成「飛彈與投票箱」的對抗勢態,但臺灣選民未流一滴血,便完成了歷史性的選舉。經過選舉的投開票,李登輝順利當選後,作者實際感受到,臺北街頭洋溢著安心放鬆與滿足的氛圍。
交互纏繞的幾條歷史水脈
邁向史上首次總統直選的臺灣,淌流的幾條歷史水脈交互纏繞其間。承前所述,在社會學者間的學術性與意識形態上出現的對立,亦是其一。李登輝在與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的對談裡,曾談到「生為臺灣人的悲哀」,其後他與年齡相近的「日本語世代」臺灣人的言行廣受注目。我稱他們為「日本語人」,這些相關人士亦曾找我聚餐,或是參加活動。若將視野放大來看,這也是1980年代起歷史潮流的一部分,開始重新檢視臺灣的歷史。李登輝這樣的人物成為觸發歷史機緣的媒介,似乎臺日關係也開始產生質變。
不過,主要潮流仍是朝向總統直選的巨大洪流。當我抵達臺北不久,國民黨與民進黨都開始正式進入黨內候選人的初選階段。
當時在位的總統李登輝出行訪美,雖然表面上是非正式的私人行程,仍帶有歷史性意義。中國因此展開針對臺灣的「文攻武嚇」,總而言之,中國藉由輿論機構激烈批判李登輝,中國軍隊以演習名義向臺灣海峽發射飛彈,而面對這些挑釁,美國的科林頓政府方面亦在政治上與軍事上作出回應,臺灣的這場總統直選捲入這些瞬息萬變的國際關係動態裡,因此也受到國際關注。
國民黨勢力推舉候選人的過程是權力鬥爭的延長。1995年8月,李登輝搭配當時的行政院長連戰,獲得黨內的壓倒性支持,成為國民黨正式推舉的正副總統候選人。如此一來,前國防部長陳履安首先以無黨籍的身份出馬競選,原本國民黨非主流派希望司法院長林洋港搭配陳履安擔任正副總統候選人,遭到陳履安拒絕。最後以非主流派大老前行政院長郝柏村為副手,搭配林洋港出馬競選。形式上是無黨籍候選人,但1993年夏天從國民黨出走後成立的反李登輝政黨「新黨」,撤下自家推舉的候選人,轉而支持林洋港和郝柏村的競選組合。
民進黨採取美式的初選方式統一推舉候選人。首先從4名初選候選人裡,由黨內幹部與一般黨員投票選出2名。獲勝的是1977年中壢事件的英雄許信良以及彭明敏──1963年發表「臺灣人自救宣言」而長期流亡美國,其後於1992年回國。這兩人巡迴臺灣各地,舉辦政見發表會,每次會後則以舉行一般選民投票的方式進行初選,最終由彭明敏獲勝。許信良事後並未以無黨籍的身份出馬競選。研究所的朋友帶我參加了最初4名候選人的辯論會,以及第2階段相互競爭的2名候選人在臺北某公園舉辦的初選政見發表會。
背負臺灣歷史因緣的角色齊聚舞台
我將此間具體的所見所聞記載於『臺灣日記』,前回連載曾述及,縮減日記長度後出版『臺灣的臺灣語人・中國語人・日本語人』,該書裡亦充份反應出那段經歷,因此在此不多贅述。但經過四分之一世紀以上的現在,讓我仍留有強烈印象的是,國民黨和民進黨的正式候選人,以及從國民黨分裂而出的2組候選人,總計4組人馬齊聚之際,正好象徵著臺灣戰後政治史的種種因緣。李登輝既是日本殖民統治時期接受高等教育的臺灣本省籍學歷菁英,亦為戰後獲蔣經國拔擢的國民黨政治家,以他的雙重身份為主軸,不同性質的候選人相互競爭。
李登輝和林洋港是國民黨內本省籍政治家的競爭對手,蔣經國從蔣介石手上實質繼承最高權力後,他們透過蔣經國在政權人事上推動「臺灣化」而崛起。先前連載曾經提及,李登輝與成為林洋港競選副手的郝柏村,也是蔣經國過世後展開權力鬥爭的兩大要角。陳履安則是陳誠的長子,他曾於蔣介石獨裁時期擔任行政院長,其後更擔任副總統與國民黨副主席。表面上,陳誠無疑是蔣介石政權裡的第二號人物,但他與掌握政治警察體系的蔣介石長子蔣經國之間,則是關係緊張。
雖然說陳履安獲晚年的蔣經國拔擢,進入政治菁英體系,但從他的觀點來看,從李登輝到林洋港、郝柏村,全都屬於蔣經國系統的人馬。若從政治利益的角度盤算,自己與林洋港搭檔競選,明顯相當有利於選戰,陳履安卻堅持拒絕,由我看來,可以見到陳履安的行動與蔣經國和陳誠之間的種種過往有著強烈關聯。
李登輝與彭明敏同樣生於大正時期(1923年生),兩人擁有日本時代的經驗,皆為本省籍的高學歷菁英。戰後兩人同樣在國民黨權力體系的底層佔有一席之地。但前者從技術官僚開始,戰戰兢兢地爬上權力階梯,在獨裁者(蔣經國)死後的權力鬥爭裡,利用追求民主化的民間壓力,面對政敵採取各個擊破的方式獲得勝利;而後者則是公開批判政權,即使被迫流亡海外,仍在反體制陣營裡維持高度聲望。擁有如此經歷的兩人,作為朝野兩黨的總統候選人在選戰裡相互對陣。
既是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接受高等教育的本省籍學歷菁英,亦為戰後獲蔣經國拔擢為國民黨政治家的李登輝,作為體現臺灣現代史交錯匯聚的存在,催化出時代巨變。每位候選人各自擁有不同性質的歷史因緣,在這次選戰裡匯聚一堂。
在臺北夜晚街道上感受到的「放鬆與滿足」
1996年3月23日投票當天,我在傍晚時前往產經新聞小澤支局長的辦公室,看著開票配便當。隔天報紙刊載文章的截稿時間各有不同,配合截稿時間處理稿件並發送至東京本社,看著如此活躍的報社作業現場,亦是一大樂事。投票結果如同一般所預期,李登輝大獲全勝(得票率54%)。
所有事情結束後已是深夜,在返回中央研究院的計程車上,望著選後幾乎無人通行的臺北街道,我感到某種無以名狀的平靜安穩。當然,其中有我個人的理由。留在臺灣進行研究的目的在於觀察首次總統直選的過程,在那當下終於達成,便是其一。但不僅如此,我認為臺灣社會存在著一種氛圍,讓我有此感受。
1980年代,有幸獲得前政治犯柯旗化先生與我往來的時期,他曾對筆者談到:「我的夢想就是流亡海外的彭明敏先生回國成為總統候選人。」這次的選舉不僅是前述政治菁英身上各種不同性質的歷史因緣匯集,如柯先生般懷抱著民主夢想的個人能量,亦投入於這場史上首次的總統直選。複雜的臺灣近現代史所留下的夢想,以及各種歷史因緣,透過民主選舉,在那一天和平地做出最終決定。
此外,李登輝訪美以來,中國以演習為名發射飛彈,進行軍事威嚇,而美軍航空母艦隊進入臺灣海峽,以牽制共軍動向,美中兩國也在臺灣海峽展開大國博弈。在如此情勢之下,史上首次的總統直選成為「飛彈與投票箱」的對決勢態。而臺灣選民還是完成了如此艱辛的選舉。至今我仍如此認為,那晚的臺北街頭,洋溢著那樣的安心放鬆與滿足感。
嶄新的政治巨變始動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史上首次總統直選成為邁向民主化的最後階梯,亦實現了臺灣人某部分的夢想。雖是後見之明,但可以說那僅僅是另一個開始。遵循著嶄新的民主規則,具有實力的政治家與政黨間展開激烈的權力遊戲,而四年一度的總統大選每次成為政治上的重要里程碑,首次總統大選亦為臺灣政治、甚至是臺灣海峽兩岸在政治上激烈轉動的開始。
1995年6月,彭明敏剛獲選為民進黨組統候選人之際,我認識的日本記者讓我順便參加他的採訪行程,拜訪彭明敏在臺北的辦公室。由於當年夏天中國軍隊在臺灣海峽進行了飛彈演習,當然也成為採訪的話題。當時彭明敏的一席話如下,讓我至今仍記憶鮮明。
「那枚飛彈落在臺灣海峽北端的海裡。臺灣民眾的反應幾乎如我所預期。但中國的行動若繼續升級,假如中國飛彈飛越中央山脈,那麼民心將如何變化?我無法預知未來。」
也是因為有美國派遣兩艘航空母艦接近臺灣海峽,以牽制中國的行動,臺灣選民的「投票箱」才得以對抗中國的飛彈。而那年藉由舉行總統直選完成民主體制,臺灣的主流民意大幅朝向遠離中國威權體制的方向前進。另一方面,那年也是不得不與巨大的中國對峙,凝視其中深淵的一年。
*附記:撰寫本文期間,接到了彭明敏先生逝世的消息。他的一生也是經歷驚濤駭浪的動盪生涯,同時亦象徵著臺灣近現代史的某個側面。我非常感謝他生前的厚意,謹獻上我的祈禱與祝福。回想起來,無論是李登輝先生,抑或彭明敏先生,都在我撰寫此回憶錄裡相關連載文章之間逝世,讓人不禁感慨萬千,臺灣近現代史的一個時代,就此落幕。
標題圖片:為安全實施首次總統直選,離島馬祖的臺灣軍隊正提高戒備(AP / Aflo)
原文出處 nipp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