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宗教哲學

北京大學 湛如:《楞嚴經》翻譯與八世紀廣州佛教


摘要:
《楞嚴經》真偽之爭,綿延千年,本文不對經典真偽進行考察,而是對其出現地廣州,在八世紀之時的佛教狀況進行一些關注。本文從廣州梵僧積聚之原因入手,考察梵僧積聚廣州及其活動的狀況,以期對這部經典出現地有一個較為明確的認識。

關鍵詞:《楞嚴經》、廣州佛教、海上絲綢之路、梵僧

一、梵僧聚集的廣州
談及禪宗,《楞嚴經》這一部對禪宗影響深遠的經典,自然浮現在眾人腦海中。此經自譯出就獲得禪宗僧人重視,至永明延壽(904-975)、天如惟則(1286-1354)等人更是力推不已,眾多禪師紛紛為其做注,但此經的真偽屢有爭端,最主要的原因是智昇(活躍於8世紀初)在同一年撰寫的《開元釋教錄》(T. 2154)與《續古今譯經圓記》(T. 2152)中,對譯者的身份界定出現差別。

本文無意介人千古謎團的探索,在此探討的問題是:為何這部經會選擇在廣州誕生?《楞嚴經》的主要參與者是般刺密帝(Pãramiti,活躍於8世紀初)與房融(?-705),因此本文選擇以八世紀的廣州,對當時的梵僧及文人進行一些考。

為何《楞嚴經》會在廣州譯出?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 要回顧廣州的歷史,白東吳黃武五年(226),孫權(200-222在位)將合浦分出交廣二州後,廣州一直是重要的港口,到唐代更是有“廣州通海夷道之稱,賈耽(730-805)的 《皇華四達記》中詳細地記錄了沿這條路線航行的途次、航期等。

由此可見,廣州是外國人從海上入唐的重要港口,佛教也隨著這些商人傳入中國,近現代從梁啟超(1873-1929)到鄭彭年等人,甚至認為佛教從海路傳進中國的時期比從陸路更早。正因為廣州具有如此濃厚的佛教歷史背景,所以《楞嚴經》在廣州的誕生才成為可能。

八世紀廣州的佛教情形如何?

在《唐大和上東征傳》中對天寶九年(750)的廣州有一段記載:

又有婆羅門寺三所,並梵僧居住,池有青蓮華,華葉根莖並芬發奇異。江中有婆羅門、波斯、崑崙等舶,不知其數,並載香藥珍寶,積載如山,舶深六七丈。師子國、大石國、骨唐園、白蠻、赤蠻等往來居住。種類極多。

這段文字為我們描繪出當時廣州的太平盛景,有帶著奇珍異寶的異國人,有來自深山老林的白蠻人,尤其是第一句:有婆羅門寺三所,並梵憎居住。這一句說明當時廣州擁有大量來自印度的僧人,以致於要單獨為他們建立寺院,令其居住。外國人在中國聚集一處,甚至形成了城坊,足見其多。梵僧東來,多為傳法,這些梵僧為何滯留在廣州,不前往佛學更興盛的長安或是洛陽?

對於這個問題,覃召文在《嶺南禪文化》一書中說,因當時的梵本經典多寫在貝多羅樹葉上,長途運輸不便,所以廣州成為翻譯中心。此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觀察八世紀來華的梵僧,並非所有的譯經僧都停留在廣州,如金剛智 (669-741)就從廣州去長安譯經,也有如蓮華(活躍於8世紀末)等從長安到廣州的梵僧,可見需進一步考察梵僧滯留的理由。

二、守望故土的梵僧
眾所周知,印度是一個熱帶國家,普通人身上不需要多少衣物,從敦煌的壁畫即可看出這一點。僧人更甚,戒律中直接說“未來諸比丘若不耐寒,著此三衣足以御之”,因此印度人的耐寒能力較差,史書記載,梵僧入長安,冬季之時,被凍得直發抖。而廣州因為地處亞熱帶,氣候與印度相差不大,不適應北方寒冷氣候的僧人往往滯留在廣州,也是情有可原的。

除此之外,廣州市重要的貿易港口,自《漢書》開始,就記載廣州”多犀、象、毒冒、珠璣、銀、銅、果、布之湊”,到唐代隨著貿易興盛更是異寶紛呈,據今人研究,唐代的貿易材料眾多,除《漢書》提及的材料之外,還有龍涎、檀香、蘇合香等香藥,金銀器等高級手工藝品,鑌鐵等原材料。

這些材料,大多不可能留在廣州,最後都北上供皇室貴族享用,除了這些名貴的材料外,另外一些便宜的香料也會隨著商人的往來帶到中土,如胡椒等調昧香料。這些香料是組成咖哩的重要成分,而咖哩是印度食物中常用的調昧品。

唐代的胡椒全靠海外供應,因此在廣州利於第一時間拿到原料。除此之外,許多原產於印度的蔬菜,也傳入中國,孫機的《中國古代物質文化》中記載,從魏晉至唐宋期間,傳入中國的蔬菜有茄子、黃瓜、菠菜。材料的運輸離不開商人,與僧人類似,商人在廣州聚居,《廣州古代建築與海上絲綢之路》中提及,當時蕃客的聚居地多由他們自己建造,光塔就是一個見證。除了建築之外,上文提及的飲食也受到商人的影響,眾多的外國香料被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接受,有烹飪書籍中甚至特別強調“少入胡椒末亦佳”,可見當時香料應用之廣。

廣州引起梵僧積聚,不僅是因為它是佛教從海上傳人的起點,也因為廣州的氣候與印度相仿,而貿易帶來的便利使得梵僧更接近家鄉。可以方便的吃到自己家鄉口昧的飯菜,對當時遠離故土的梵僧來說,也是一種強烈的吸引。可以說,商人與僧人,對廣州的建築、飲食文化影響深遠。

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激發出梵僧來東土傳法的熱情,自魏晉南北朝開始,廣東的翻譯事業絡繹不絕,魏晉時期共譯出佛經4部,南北朝時期,共譯出佛經 25部因為廣州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梵僧來中國的第一站,《宋高僧傳》 中的一句小字批注真實闡釋了這種盛況:“印度俗呼廣府為支那,名帝京為摩訶支那也”在印度人眼中,廣州就是中國的一個代表。這些積聚在此或者路過的梵僧主要進行什麼樣的活動?

三、僧人與廣州佛教文化發展
以下對八世紀有明文記載的外國僧人在廣州的活動進行一些考察。

中天竺掘多三藏(活躍於7至8世紀之交),在大足元年(701)到達廣州後,到韶關竭見六祖(慧能,638-713),獲得傳承後在中國雲遊,《聯燈會要》《五燈會元》中記載其曾與神秀弟子討論禪法。

鳥萇國彌伽釋迦(活躍於8世紀初)、極量(般刺蜜帝,活躍於8世紀初),不知二人詳細資料,《宋高僧傳》記載彌伽釋迦曾幫助極量(般刺蜜帝)翻譯《楞嚴經》。

南印度金剛智,開元七年(719)攜弟子不空(705-774)到達廣州傳教,隨即被迎入長安譯經。

北印度不空,開元七年隨金剛智抵達廣州,開元三十年(732)到達南海郡,在法性寺度人無數,後從南海郡出發,前往印度及獅子國,天寶五年(746)從印度回長安。

北天竺般若三藏(活躍於8世紀末),建中初年(約783)到達廣州,遭遇海難經論遺失,尋回後前往長安譯經。

中印度僧人蓮華(活躍於8世紀末),興元元年(784)見德宗(779-805在位),在回印度之時,從德宗乞鐘一口,由廣州節度使鑄造並送其回國安置。蓮華回國後,貞元十一年(795)又托人帶回華嚴經後分梵本,由般若三藏譯出。

以上這些梵僧的活動,除千古謎團的《楞嚴經》翻譯,有據可考的譯經僧都未在廣州翻譯過佛經,說明八世紀的譯經中心向長安和洛陽轉移,究其原因,先有玄獎從印度取回大量經典,獲得唐太宗支持在長安翻譯,後有義淨(635-713)、菩提流支(572?-727)獲得武則天(690-705在位)支持在洛陽、長安譯經,天下高僧紛從,因此廣州在七世紀之後,不復譯經盛況。

但是廣州作為最早接納佛教的地點,其對佛教文化的吸收已經完成,開創出屬於自己的獨特文化氛圍,在八世紀這段時間達到了頂峰。其中慧能一系在廣東傳播禪法,乃至掘多三藏都從他學習禪法,此事表明,印度僧人由最初的傳法,開始轉向傳法、學法並行的方式。

禪宗初祖達摩(?-535)在廣州登陸建立西來庵,他見南方之人重義理輕禪教,北度至魏大興禪教,六祖慧能為何又選擇廣東自己弘揚禪宗?從達摩到六祖,中間近200年,在印度僧通過海路到達廣州譯經弘法之時,許多中國僧人也從廣州出發前往印度求法,義淨(635-713)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T. 2066)中記載,從貞觀十五年(641)到天授三年(691)四十年期間,前往印度求法僧人總共 60 位。

其中經海路前往者38人,佔據63%比例。不僅當時的中國僧人紛紛前往廣州,想從此處出海前往印度,眾多從印度前來的僧人也從想從廣州回國,除上文提及的蓮華,僧傳中《楞嚴經》的攜帶者也是在經典翻譯完成後泛舟回國。廣州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成為中國僧、梵僧往返中國的重要支點,這些僧人,大多都是當時名動一時的人物,他們在廣州的停留,必然會為廣東的佛教文化帶來巨大的影響和發展。

除了佛教僧人前往此處給廣州帶來豐富的佛教文化同時,唐朝被貶至廣東的文人也比比皆是,根據劉慶華《廣東貶謫文人的時空考察》中的列表,統計可得出,整個唐朝有名可考貶至廣東的文人有126人,其中出名者如:韓愈(768-824)、劉禹錫(772-842)等人,乃至《楞嚴經》的筆授房融(?-705)也是其中一員,其餘默默無聞者更是比比皆是。

這些人當中,有《新唐書》中稱讚“擢下筆成章科”的王無競(652-706);有尤擅吏術,官拜廣州刺史、嶺南節度使的崔珙(?-854);還有同為廣州刺史,膽大心細的劉崇龜(活躍於9世紀末)。這些文人的到來為廣州的文化注人了新的活力,他們對廣東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到了唐玄宗之後,再也沒有人被流放到廣州,就是因為廣州當時不再是一個不毛之地。

正是僧人、文人、商人三者結合起來帶來的自由與寬容,造就了廣州獨特的文化,這種文化又對後來的嶺南禪文化造成了巨大影響。

四、後論
總而言之,以《楞嚴經》翻譯一事為契機,考察八世紀的廣州佛教背景,可以發現,作為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的廣東,從世界各地帶來了各種香料、蔬菜,為在這裡生活的梵僧提供了生活上的便利,航路的通暢也令他們能夠較為方便的回國。

此外,廣東的氣候與熱帶氣候的印度相接近,這也是許多梵僧選擇滯留廣州的一個重要因素。經過歷史上眾多高僧在此譯經傳法,八世紀的廣州,由譯經中心逐漸轉型為傳法中心,眾多求法高僧的駐足,令廣州乃至周邊佛教文化迅速發展。被貶文人對廣州的文化發展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這些條件綜合起來,形成《楞嚴經》傳譯的重要條件,所以《楞嚴經》在廣州出世也不足為奇了。

===========

參考文獻

原始文獻
《五燈會元》20卷,普濟(活躍於13世紀中葉)於1252年編纂,《卍續藏經》第80冊,第1565號。
《宋高僧傳》30 卷,贊寧(919-1001)等編纂,《大正藏》第50冊,經號 2061。
《新唐書225卷,歐陽脩(1007-1072)等於1060年編纂。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
《遊方記抄》1卷,慧超(704-787)等撰,《大正藏》第51冊,經號2089。
《漢書》120卷,班固(32-92) 等編撰,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
《廣東通志》334卷。阮元(1764-1849)等於1822年編纂。南京: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6年。
《彌沙塞部和酰五分律》30卷,佛陀什(活躍於5世紀初)等於423年譯,《大正藏》第22冊,經號1421。
《聯燈會要》30卷,悟明(活躍於12世紀末)於1183 年編纂,《卍續藏經》 第79冊,第1557號。
《續高僧傳》30卷,道宣(596-667)於645年編纂,《大正藏》第50冊,第 2060號。

東亞語研究
玉賽時《唐代飲食》,濟南:齊魯書社,2003年。吳延繆、鄭彭年《佛教海上傳入中國之研究》,《歷史研究》,1995年02期,第20-39頁。
易行廣《佛教先傳人廣州所起的歷史作用》,《嶺南文史》02期,第22-27頁。
孫機《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
徐強《魏晉南北朝廣東佛教的傳播與分布》,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 年。
梁啟超《佛教之初輸入》載其本人著《佛學研究十八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1-39頁。
曾昭璇《宋代以前廣州城歷史地理》,《嶺南文史》,1984年第1期,第55-69頁。
覃召文《嶺南禪文化》,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
楊維中《論〈楞嚴經〉佛學思想的特色及其影響》,《蘇州鐵道師範學院院報》,2001年03期,第70-76頁。
劉有延《唐代廣州蕃舶數以及城區人口和蕃客數量估計》,《回族研究》,2015 年第2期,第5-13頁。
劉慶華《廣東貶謫文人的時空考察》,《指南文化》,2009年05期,第154-158 頁。
鄧其生、曹勁《廣州古代建築與海上絲綢之路》,《廣東經濟月刊》,2003年1月,第35-37頁。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