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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和平日運動三十週年回憶 / 摘自【名單之外:你也是受害者之一?】


二二八和平日運動三十週年回憶
口述:葉菊蘭(鄭南榕基金會終生志工)
採訪/整理:黃啟豪(鄭南榕基金會辦公室主任)

一、請談談鄭南榕策動「二二八和平日運動」當時的時空背景?
葉:

那時候還沒有解嚴,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九日鄭南榕在龍山寺辦的「五一九反戒嚴綠色行動」,是一九四九年戒嚴以來,人民要求解除戒嚴的最強力的抗爭行動。五一九綠色行動過後,不到兩個禮拜,六月二日上午,鄭南榕就被管區派出所用「約談」名義騙出,把他逮捕。表面上,鄭南榕因「張德銘案」被控違反選罷法;實質上,鄭南榕早就因「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被國民黨視為眼中釘,而這只是國民黨大規模迫害行動的一環,報復他策劃反戒嚴行動,就這樣鄭南榕未審先判入獄近八個月。鄭南榕在看守所的編號是「2280」,冥冥之中,這也是很奇妙的巧合。

那八個月對我來講是很煎熬的時期,鄭南榕在看守所,《自由時代》雜誌社繼續在運作,我在聯廣廣告公司1上班,竹梅還沒讀小學。我盼啊盼的,盼到他出來,很高興,我想他出來了總可以安分一點吧。

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四日,他出獄後,還沒有休息,第一件事情,我印象很深,當晚他就把同事找來我們家,馬上就表達:「二二八事件發生四十年了,怎麼雜誌社的同仁都沒有針對這個事件有所行動?」就像台灣是全世界戒嚴最長的國家一樣,是很羞恥的事情。二二八事件是威權獨裁者對台灣土地、人民極大的傷害,經過四十年都沒有人敢提、也沒有人敢問,所以他認為應該要啟動去做一些事。

之後,在非常快速的時間內,他曾帶著我去拜訪幾個人,其中一位就是陳永興醫師。而當時他便是想去串聯,串起陳永興醫師、李勝雄律師以及所有友志共同來舉辦「二二八和平日運動」。

於是他又做了一件讓我非常不安、擔心的事情:他把辦公室(指原《自由時代》雜誌社)退租,搬到附近和亨大廈的三樓,滿新滿大的一個空間,近一百坪。我記得雜誌社的房租本來一個月三萬多元,搬到新的地方,租金變成八萬元,是原來的兩倍多。我雖然不管雜誌社的事情,但我清楚這會有財務壓力。

後來才發現,他果然是需要用到那麼大的空間。有一次我去新的辦公室終於了解,他哪是用那裡辦雜誌,根本是用來做二二八平反運動的基地,串聯全台各地的友志。他總是把雜誌社兼做運動的基地,大概是前一年五一九綠色行動的經驗,讓他覺得原本雜誌社的空間很窄。

一九八七年初,民進黨剛成立不久,簡錫堦、邱義仁、洪奇昌他們都會去開會。現在回頭來看,那就是以編聯會系統(黨外編輯作家聯誼會)為主再加上各地的志工、黨外人士,去運作「二二八和平日運動」,不斷開會、策劃、串聯起全國。因為我在廣告公司上班,他就請我公司的幾位同事協助發想,製作相關標誌、貼紙、旗幟等。此外,當時任職民進黨中央黨部文宣部的邱萬興先生也義務跨刀,擔綱文宣、海報的美術設計,幫忙很多。

鄭南榕曾問我:「你知道為什麼要成立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嗎?」他說當年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很多,家屬們仍然在暗處不敢站出來、不敢述說他們的悲痛。教科書不曾提到的二二八事件是台灣歷史的傷痕,造成寒蟬效應,讓台灣人都不敢參與政治,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台灣永遠不可能會翻身。

鄭南榕用盡了全力在推動「二二八和平日運動」,出錢、出力並且用雜誌社做為基地。而他的雜誌《自由時代》發揮了很大的傳播效果。「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第一年的成果,是開始讓社會大眾關注二二八事件,讓受難者家屬知道有人在關心,也讓國民黨政府知道不容迴避,讓更多其他社運團體敢跟進。

因為在一九八七年,鄭南榕與友志們舉辦公開活動之前,二二八事件還是很大的禁忌,社會不能談,幾乎是噤聲的狀態,但是鄭南榕讓大家敢公開談論,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轉捩點,也是他們最大的貢獻。雖然冒著被打、被關的危險,可是鄭南榕無所顧忌,他認為對的事該做就去做,他思考之後就採取行動。

二、三十年前的「二二八和平日運動」讓您印象深刻的事有哪些?
葉:

第一個就是,有一天鄭南榕跟我說你回苗栗一趟,因為你們苗栗很丟臉,全台灣都有人協助辦二二八演講與遊行,苗栗沒有人願意出面申請場地。

當時苗栗有位傅姓地方人士,本來要去申請,但是礙於種種顧忌便打退堂鼓,所以鄭南榕就說:「那你去申請2。」、「你們這樣太丟臉,我們全台灣多少人,就苗栗沒有。」他讓我了解得去做這件事的理由。而我當時也不曉得為什麼人家不肯去,事後才知道那是要冒著被逮捕的危險。後來為了宣傳二二八演講會,鄭南榕請雜誌社同仁小邱(邱謙城先生)開車載我,我就拿著大聲公在苗栗大街小巷廣播。此外,這場演講會是由我擔任司儀,所以印象很深刻。

第二個是在三重的一場二二八演講會3,鄭南榕帶我一起去,現場人很多。演講者有台北市議員顏錦福、民進黨主席江鵬堅,鄭南榕也上台演講。他是主辦者,不會演講完就走,都留到最後。活動結束後,在會場出口處,一個很暗的地方,有人向鄭南榕道謝,很感動一邊講一邊哭。他告訴我:「很多二二八受難者家屬到現在心中還是有恐懼,不敢講出來,只有我們站出來辦活動,他們才敢跟著站出來。可是即使他們站出來,還是待在很陰暗的角落。」那畫面給我很深很深的記憶。

第三個是,我們聯廣的老董事長葉明勳先生,他已經過世了。他其實一直對我很好。他與辜振甫先生是連襟,是早期國民黨在新聞傳播界的重要人物。有一天他找我去,我當時是聯廣的經理,他告訴我說:「哎呀,你跟你先生說,要往前看啦(指二二八事件)!讓悲慘的過去成為過去,不要再攪動這樣的記憶,傷口不必再挖出來。」希望我去勸勸鄭南榕。

但是鄭南榕說:「二二八事件對台灣而言,是化膿的傷口,它讓台灣人痛到呼吸困難,它讓台灣人充滿恐懼,不敢參加公共事務。沒有平反,就沒有醫治,傷口只會繼續化膿,痛是一直在的。所以應該把它挖出來,攤在陽光下,要讓它癒合,才能往前走啊。」葉明勳先生聽了這樣的回答,沒有再說什麼。葉先生的意思是,過去的瘡疤不要再挖,要往前看;鄭南榕的看法卻是,那個瘡疤裡頭長膿,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根本無法痊癒。鄭南榕話不多,一旦說起話來就很有說服力。

第四個是,我下班後去雜誌社接竹梅,每次都會聽到鄭南榕和去遊行的人被打。有一回人家又說:「在嘉義打得很厲害。」當時沒有手機,我聽說他被打,但是被打成怎麼樣卻不知道。後來才了解,他們在辦二二八遊行,警備總部都是派出鎮暴部隊在對付這些參與遊行的人。當時辦運動是非常危險的,常常被打得頭破血流,可是他們卻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去突破,不管被打與否,他們就是一直辦遊行、辦演講會。

以上是鄭南榕在推動「二二八和平日運動」時,我記憶中難以忘懷的幾個畫面。

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八日,國家「二二八紀念音樂會」,在國家音樂廳舉行,我與孫越一起主持。那場音樂會找我去,大概是想讓社會大眾知道,這個國家沒有忘記鄭南榕當時推動「二二八和平日運動」的貢獻。最起碼,那也是因為對鄭南榕的致敬跟肯定,但他人不在了。

從鄭南榕在二二八遊行被打,到二二八紀念音樂會我去拿主持棒,對我來說,實在百感交集。經過多年,這些努力終於被公部門承認。現在,我每次看大家在討論二二八事件,我都會想說鄭南榕真的是「突破禁忌」的第一名,除了一九八六年要求解除戒嚴的禁忌,隔年他又突破了四十年來沒有人敢提的二二八禁忌。

三、請談談您後來擔任立法委員,接續平反二二八的努力?
葉:

一九九○年我擔任立法委員之後,在施政總質詢時,除了提出廢除中華民國、建立台灣共和國的主張之外,也主張平反二二八事件、訂定二二八和平紀念日,要求國民黨政府公布真相、道歉賠償。那時候民進黨黨團人數雖然很少,但是我們每次排法案就會排「二二八事件賠償條例」。到最後,條文快審完的時候,國民黨不得已才提出相關的對案。

當時有兩個癥結點。第一是條例名稱,國民黨不肯承認「賠償」,他們堅持用「補償」的名義。第二是賠償金額,國民黨不同意我們替家屬爭取的一千萬元,他們提出的金額以六百萬元為限。當時我擔任民進黨黨團總召,黨團會議內部討論,考量國民黨居絕對多數,策略性透過協商,將條例完成立法4。通過這個法案,雖不滿意,但我仍感到欣慰。

四、您所觀察到鄭南榕在這項社會運動的行動力?
葉:

對鄭南榕來講,行動才是重點,跟隨的人多人少不是重點。他挑戰威權、挑戰禁忌,認為對的事該做就去做。他採取行動,有方法、有策略,不管別人怎麼看他。就像他的死亡一樣,後面的人怎麼看他,他無所謂。

這就是鄭南榕。縱使是一個人孤獨地走在前面,他仍然選擇做對的事情。我很感謝,當他走這一條路的時候,還是有人跟隨,縱使人數不多,「二二八和平日運動」也就這樣到全台灣各地去舉辦了。後來我擔任立委順利推動賠償條例通過,二二八平反總算有一些成果。對我的心也是一個安慰——身為鄭南榕太太的我,看著他冒著危險,看著他孤獨前行,一個小小的安慰。

對很多人來說,鄭南榕是歷史人物,但對我而言,他是我的先生,活生生的人,他被打我會痛!他孤獨前行,我會擔憂!後來當運動有所成果,如果人家把他淡忘掉,作為家屬的我會很寂寞、很傷感。

五、在那個時間點,您個人對鄭南榕的行動是否擔心?兩人有何爭議?
葉:

鄭南榕被關的八個月,我每週都去探監。那是很煎熬的日子,先生不在,小孩又小。當他從看守所出來,緊接著又去辦「二二八和平日運動」,我當然會擔心,而且他不管後面的財務狀況如何,就去做全國性的串聯,我當然也會煩惱。

但是他都告訴我:「不要擔心,這些事情你不要管,沒關係,我帶你去聽演講。」對他來說,他希望我跟他在一起,不用害怕,無所畏懼。可是作為妻子的我,總覺得你一個人在頂鋼盔,但我們還有小孩耶。我的個性是比較容易害怕的,我就是一個很平常的職業婦女,只希望我的家庭安全,只希望我的先生、小孩平安。

結果他老是做這些運動,什麼是當代的禁忌他就去挑戰,對我來講都是不安。他在我身邊,是陽光普照,可是他去做這些事,卻是烏雲罩頂。揮之不去的烏雲,就是心頭的不安,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出事,但是他還是一波再推一波去從事危險的行動。

比如他辦「五一九反戒嚴綠色行動」(一九八六),觸犯禁忌就被抓了。到「二二八和平日運動」(一九八七)為突破禁忌而被打。之後又辦「新國家運動」(一九八八)環島遊行……當他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得越來越危險,我的擔心沒有停止過。而當時,我覺得最壞的情況就是他再度被關,我沒有想到後面的死亡。

我不是「無知」的職業婦女,但是在那個年代,我跟很多人一樣,對不公不義是「無感」的。可是國民黨政府把鄭南榕抓進去,我的「無感」就變得「有感」了,我開始行動,到後來我會投入選舉,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對於我的擔心與不安,鄭南榕總是有辦法說服我,他會說明、解釋,讓我慢慢理解。所以,鄭南榕也是我的「啟蒙」老師——政治的啟蒙、關心公共事務的啟蒙。當夜深人靜,在我們家客廳,他告訴我很多關於二二八事件的故事。他說:「這些人如果是你的兄弟姊妹、是你的親戚,你會沒有感覺嗎?這些人在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出門被歧視、被仇視、被隔離的情況下,社會會祥和嗎?二二八事件的傷痕一直在,受難者這麼多、範圍這麼廣,我們可以不關心嗎?」

鄭南榕也常告訴我:「人活著要有尊嚴,我們不要活得像豬一樣。」我問他為什麼要講得這麼難聽?他說:「這樣你才會記住。」我說你為什麼要管那麼多?有事業、有房子、有小孩、有溫暖,多好。他卻說:「豬也有溫暖、豬被宰了都不知道、豬也吃得很好,可是人有反省能力、會思考。人要活得有尊嚴,跟豬不一樣。」他每次講這個我就很生氣,通常他跟我談這些事情都是在家裡,夜深人靜,竹梅睡了。我印象很深,他每次講到最後,都會說:「就是要你記住,就是要你記住。」

我心想我要記得幹嘛?現在我終於知道,我記住才能講給你們聽:「人不要活得像豬一樣,被養得很好、吃得很好。圈在豬圈裡頭,等到被宰了卻沒有反抗的能力。」

六、回頭看鄭南榕與二二八和平日運動,您觀察到後人給他什麼樣的評價?
葉:

鄭南榕用他生命中最精華的時間,不斷挑戰當代的禁忌,舉凡解除戒嚴、二二八平反、制憲建立新國家,他為所當為,義無反顧。對鄭南榕來說,他不會在乎後人給他怎麼樣的評價。他只是去做、去完成。最重要的是,鄭南榕和他的夥伴們讓二二八事件從此在社會上不再被當成禁忌,國家機器也啟動對二二八受難者家屬的撫慰、賠償。所以我也沒有這麼在乎歷史的評價,因為我知道我先生真的很棒,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沒人要做、沒人敢做,他頂著鋼盔一個人往前走。到現在,社會的傷痕已慢慢被撫平。從基督教的觀點,他是在「行公義」;從佛教的觀點,他做的是「利益眾生」的事。他完成了生命中很重要的意義。

雖然這樣講,不過看到人家談二二八平反都沒有提到他,我還是會生氣。因為討論事情的時候,有時會回歸到一個卑微的願望:要公道。例如談平反二二八,我希望社會大眾給鄭南榕一點公道。特別是當時說他是trouble maker的人,要給他一個公道。說他只是一群社會邊緣人跟著他的人,也要還他一點公道。

我知道當時民進黨某些政治人物很討厭鄭南榕,他們很生鄭南榕的氣。因為鄭南榕帶頭做一些事情,他們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讓他們很頭痛。而部分的意見領袖義正詞嚴而道貌岸然,所考量的只是自身的安全,不想失去現在所擁有的,只能夠用嘲笑鄭南榕,來掩飾他們的懦弱跟害怕。

七、您有什麼話想對當代年輕人和民進黨政府說?
葉:

鄭南榕生前遺言是「獨立是台灣唯一的活路」。他四十歲不到,以雜誌社為基地,突破了很多當代的禁忌。他針對各項禁忌議題,擬定策略之後就義無反顧地往前走。每一個世代都得面對不同的問題,我要告訴現在年輕人的是:「對的事情,想好策略,勇敢站出來,去行動、去挑戰!」

二○一六年民進黨全面執政,回想我們年輕時候的理想:「打倒威權、落實公平正義的社會、建立新的國家,透過制憲運動讓台灣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人民可以走入國際社會,可以抬頭大聲驕傲地說我是『台灣人』。」那麼多前輩一路走來,有些人犧牲了,有些人已經走入歷史,可是現在活著的我們在做什麼?

現在的年輕一代——「天然獨」世代,他們在自由的空氣裡頭成長,沒有經歷過威權年代,他們認為台灣本來就應該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但是當他們發現台灣不是正常國家,在中國的打壓和威脅下,也不被國際社會承認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便挺身而出,大膽發聲,追求當年我們追求的目標。

全面執政的民進黨政府,我們必須記取歷史的教訓,不要變得保守、瞻前顧後、在高位害怕失去權力而躊躇不前,不要變成我們年輕時所要打倒的對象那樣。我們這一代,面對年輕世代,要有更多鼓勵與包容,也必須時時提醒自己,莫忘初衷,勇敢實踐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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