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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芳如 影評:《流麻溝十五號》是ㄧ把鑰匙!


看完《流麻溝十五號》後,遲遲無法書寫感想,因為心裡有太多個我在說話。

有一個我,看過原著,覺得好希望電影能多說一點,多揭露她們突然面對獨裁的重拳,青春年華如何瞬地蒼白。

有一個我,多希望電影能多說一點,台灣經歷了威權統治失去了那麼多那麼多。

有一個我,看過韓國轉型正義電影,覺得流麻溝好唯美,為何沒拍出那些我所知的殘暴與殘忍。

有一個我,看著每一個女性角色在絕望、生存、信念、與瘋狂之間翻滾,忍不住心酸落淚。她們猶如大浪捲起又拋下的海中石頭,每一顆都逃不過打磨,就算彼此的撞擊不比浪聲小。但,始終離不了那片沙灘。

最觸動的,也是周美玲導演最擅長的,她構築出關係之間的立體樣貌,並且去除標籤,讓角色呈現了生死不能的掙扎。

雖然看完後內心有各種聲音,但其實,我每次想到一個畫面,這些聲音就會自動降低聲量,甚至慢慢退下。

那是當天映後座談,一位女士留著眼淚說,她很感動,且其中有一幕更是止不住哭泣,那幕是杏子因為曾被刑求而做一場惡夢,吵醒了全寢室的人。

那位女士說,她的舅舅也是被抓到綠島,她根本不太曉得因為那是家族禁忌話題。直到她長大後,跟阿姨們出遊,高齡的阿姨們竟然晚上都在做惡夢,她一問之下才知這些長輩仍然籠罩在家裡被翻箱倒櫃、被監視、極端恐懼的回憶裡,這些恐懼與委屈,不斷在夢中出現。

她淚眼汪汪的訴說,讓我當時聽了也流下眼淚。

會不會在台灣,每個人的家族裡都有一個不知怎麼訴說她/他是誰、她/他在哪裡、她/他怎麼了⋯這些無法說出口但又確實存在(過)的親戚呢?

那個壓迫是如此地紮實,導致台灣社會集體的情緒長期壓抑著委屈,委屈到,自己無力辨識委屈從何而來。進而,幾近失能到無法指認加害者。

然而,《流麻溝十五號》是ㄧ把鑰匙,她再次開啟台灣人深鎖在內心最深處、幾乎遺忘的委屈。

那個 委屈感 終於能從心底浮上來,我們也進一步看到它怎麼烙進我們靈魂裡。

我們看見了威權統治體制的權力施展,它逼迫個人將求生存的小我,鑲嵌進國家存亡之愛,甚至將惡意扭曲為愛意,將侵佔美化為特權。

領袖之前,法律與生命都是如此微不足道,唯一的聖物是模糊的國家任務。也因此,它對人的生命所行的暴力非但不骯髒、不殘酷,反而化為神聖。

就像是影片中被抓去當兵而離開奶奶,身上卻有著愛國刺青的年輕人。他的身體,是領袖權力的展現,他接受國家的暴力而得以活命。這副活生生的肉體,沒有自己,像灌飽神聖意識形態的氣球,原本卑賤之命,得以高於現場那些不願為國獻身的思想犯。

會不會在台灣,我們都曾有認識一、兩位眼神似乎有故事、講話有鄉音的爺爺奶奶,但我們深知自己難以靠近他們的人生,我們都在台灣,甚至可能在同一個生活空間,但彼此似近又遠。

誰沒有委屈呢?每個人,都可能是有故事的人,只是我們不能說,也無法說,甚至已經說不出自己,也看不到別人。

看完《流麻溝十五號》忍不住會想:只求活命的生命,配得/可得自由人生嗎?為信念而死是 真自由,還是為生存而活,才是真自由?

過去威權統治下的台灣人無法思考這個問題,因為誰可以活、誰應該死,都是上頭決定的。死人能成就政治權力,活著的也能成就政治權力。

最終,政治權力透過活著的人,去進行他所要的排除,讓活著的人透過否認他人的存在,換得自身的生存。在那個狀態下,信念,不是希望,或許比較像是一種 榮耀,因為信念幫助自己 避免成為惡的一環,實踐有限生命狀態的真自由。

即便「只是」想好好活著,都好難。

《流麻溝十五號》讓我們直接面對獨裁者如何展現不流血的「生殺大權」,觸動內心深層壓抑的委屈。

或許,期待看完她們的故事後、就這麼哭完一場後,更多關於台灣的故事,能開始繼續被說出來。

原文出處 林芳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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