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受邀看了《流麻溝十五號》的特映,謝謝嚴雯馨醫師的邀請,慷慨包場的劉正芬醫師以及促成一切的林靜儀醫師。
以下將在盡量不涉及《流麻溝十五號》情節的前提下討論。
▍可以談原諒,但不能遺忘
我是跟美珠一起去的,結束後,母親悶悶地說,「看到一半,警察打人的畫面又跑出來了」。母親是美麗島事件(蔣經國政府稱之為「高雄暴力事件叛亂案」)的目擊者,1979年,我尚未出生,母親在百貨公司當電梯小姐,她國小畢業,本來不符合應徵標準,但人事說母親的身高近一百七,姿勢又挺,於是破例錄取了她。對於那一天,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母親說不出什麼深刻的描述,每一次我問她,她就像初學外語似地,吃力地使用貧乏的詞彙,「警察打人」,「我看到警察打人」,「那些被打的人都很年輕,什麼武器也沒有」,「我小時候覺得警察都是對的」。然後我問,「這就是妳後來不支持國民黨的原因?」。母親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自我有印象起,母親對「大人」始終是提防的,遠甚於我。
那畫面仍深深烙印在她腦中,「警察打人」。我說,「妳還記得」,母親點頭,「對,看電影時又想到了。」我說,妳看到的時候還是個小姐,如今妳的女兒都三十幾歲了。「我還是記得。」
▍歷史尚且在進行
觀眾分享時間,一位三十幾歲的年輕人說,一次家族旅行,她發現到八十幾歲的長輩在睡夢中哀鳴,細問方知,長輩是白色恐怖受害者。那場夢魘在她的人生從未消停。
▍我的死屍不可來領
幾年前,我認識張旖容,她的外公黃溫恭被蔣介石親手判了死刑,張旖容遲到二零零八年才終於親眼見到外公的遺書,第一段就是「我的死屍不可來領。我希望寄附台大醫學院或醫事人員訓練機關。我學生時代實習屍體解剖學得不少的醫學知識。此屍如能被學生們解剖而能增進他們的醫學知識,貢獻他們,再也沒有比這有意義的了」,同時,張旖容也見到外公的生前最後一張照片,「照片很小,然而,我卻分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見不到驚慌懼怕,反而是某種安詳的篤定。」
在電影裡也呈現了「政治犯」赴死前,那「安詳的篤定」,那個影像的能量是非常驚人的,是見過一次就難以忘記的。
▍化作千風
《流麻溝十五號》有二處,幾乎不到一秒,卻讓我眼角立刻湧現了淚意,一處是「我媽媽不是壞人」的嘶吼。
一處是感謝名單之首,蔡焜霖前輩。去年讀《來自清水的孩子》,才知悉蔡焜霖前輩因「台北電信局」叛亂組織案被判十年,在綠島服刑。出獄後,蔡焜霖急著要見到思思念念的父親,才得知父親早在他被送到綠島時,就自殺了,「我是所有受難者最軟弱的,軟弱到⋯⋯父親覺得這軟弱的小孩無法活著回來、就尋短⋯⋯這是我一輩子的痛,無法原諒自己⋯⋯」。
蔡焜霖前輩另一憾事,也是流麻溝十五號的背景事件之一。蔡焜霖在綠島結識蔡炳紅,一群人時常在休息時間對著大喊唱歌,豈料蔡炳紅因傳字條給女獄友黃采薇,捲入「綠島再叛亂案」,被送入碉堡。蔡焜霖帶著餅乾,躲過守衛層層眼線,好不容易探得蔡炳宏,後者有氣無力地說「我要水啦⋯⋯」。
這是兩人的最後一面,蔡焜霖每次憶起,就自責當年不應帶成餅乾,「我怎麼那麼笨⋯⋯」。
▍我們正在跟時間爭取回憶
《流麻溝十五號》原著曹欽榮前輩,協助的蔡焜霖前輩,部分受難者、受難者遺孀或家屬都還活著,我們還能夠取得足夠多元、充分的、第一手的口述資料,去還原流麻溝十五號當時的場景跟顏色,實屬歷史創作的大幸。首映當日,出品人姚文智透露他還打算拍攝陳澄波的故事。聞言,我立即聯想到陳澄波的故事又早了幾年,要做取材必然更有時限性,趕緊申購幾組電影票,作為近日回台中女中談「文學裡的女性處境」時,給學妹的小小伴手禮,也期待更多人響應,好成全下一部的誕生。
《流麻溝十五號》的每一位女性,以她們獨有的身姿,實踐了吳爾芙所說的,「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為自己,比什麼都重要。」
最後,小聲講台中人的小福利,昨天我在朋友推薦之下跑去黎明新村的回甘書店Aftertaste用餐、閒晃。驚喜地得知電影上映期間內只要在店內購買《流麻溝十五號》相關書籍就贈票一張,立即跟朋友各買了一本,換得兩張票,張數有限,出發前請致電確認。
原文出處 吳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