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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真 : 歷史洪流的一粒細砂 悼二弟陳子仁 20200307


我的二弟陳子仁3/4在睡夢中離開人世,一如他的行事風格,來無躊躇,去無相辭,就這樣悄悄的走了。

二弟小我兩歲,不過我們家族的遺傳基因不佳,我們都有隨時離開人世的心理準備,但還是很突然。

我常在想,他如果不是我弟弟,他的人生或許會更順暢一些;而我如果沒有這個弟弟,日子會更難過。

他這一生中做過最驚天動地的事,應該就是1979年美麗島大逮捕時,施明德第一站就是跑去父母在台北市中興橋附近的營業場所兼住處(那時我人在美國,後來成為無法返台的「黑名單」、大弟在東京大學攻讀博士,小弟在當兵,家中只剩他和父母同住)。

父親看到施明德穿著睡衣褲出現在門口,趕緊和子仁找衣服及皮鞋等讓他換上,隨即由子仁陪他搭計程車到中和林樹枝家,子仁把施明德交給林樹枝後,從褲袋裡拿出身上所有為數不多的錢,留給施明德。

臨走時施明德請他到姚嘉文家去看狀況,如果來得及的話,希望能讓姚嘉文免於被捕,結果可想而知,大逮捕是全國同步進行,子仁到姚嘉文家樓下正要進入電梯,立刻被幾名情治人員團團圍住,所幸他們並不認識他,只是粗暴的把他架住,隨即推出電梯間,他就回家了。

他後來不放心,又去了林樹枝家一次,看看施明德的情況。有一個場景令他驚訝萬分,他看到施明德竟然躲在林樹枝家房間的角落,瑟縮成一團,看起來非常驚恐,那一幕令他久久難忘。

林樹枝被捕後受到刑求逼供,但他沒有把施明德的第一站供出,子仁和爸爸因而躲過藏匿人犯的牢獄之災。

事隔三十多年後,林樹枝在2015年出版了一本《26天大逃亡》,多次希望我找子仁讓他訪問,談談當年的情況,子仁回答說他不是政治圈人,不希望受訪,但他告訴我,每次林樹枝有新書發表會,只要他知道,他都會找朋友去參加並買書(林樹枝已經不認識他,他也不會主動去找他,只是默默參與後就離開),他說這樣就够了,因為他不希望施明德在台灣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被破壞。

那是他頭一次告訴我不受訪的真正原因,林樹枝則說,事實上,他訪問了好幾位藏匿施明德的當事人,很多人都提到類似情況,他也把它寫在書上,他認為面對舉國上下的全力抹黑與追緝,有那種反應也是正常。

1980年的228,林義雄的母親和雙胞胎女兒被殺那天,家父二度中風,病情迅速惡化,同一時間,服兵役中的小弟突然罹患重病,不久兩人相差12天先後去世,身為長女的我在美國無法返台,大弟在東京大學因為幫許信良舉辦一場演講會,也被列為黑名單,喪禮中子仁獨自承擔起一切責任,而許多黨外朋友也都到場送行,場面淒涼但溫馨。

1985年,一生未婚守著老家的大姑過世。

大姑很年輕時就決定不婚,我一生下來,父親就說:「這個小孩給你。」大姑就把我抱去和她同睡,直到我北上讀大學以前,大姑對我的關愛讓所有人都嫉妒;後來父親又同意讓大弟把戶籍過繼給大姑,只是誰也沒想到,大姑過世時,我和大弟依舊是有家歸不得的黑名單,她生重病以及過世後的喪事,子仁全都包辦。事隔多年,他有一次不經意的提到大姑的喪禮說:「我捧著牌位,跟著法師上山,回頭望去,背後空無一人...。」我的眼淚瞬間潰堤。

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那年,獨居在彰化的母親罹患了肺癌,碰巧南投縣長彭百顯希望我能去幫他,擔任縣府社會科長,想不到剛上任不久就碰到世紀大地震,兩年後,災後重建告一段落,我回到彰化鄉間買了一間農舍,把母親接來同住,直到2003年母親過世為止。

我有能力買農舍,也要歸功於子仁,因為老家和彰化基督教醫院緊鄰,彰基為了擴大規模,想方設法要買我們的房地,那是祖父經過「耕者有其田」農地被徵收後僅存的自住房地,祖父在世時常說祖產不能變賣,我起先也堅持不要出售,但經不起醫院的攻勢及家族其他人的壓力,終究還是出售了,現在成為彰基兒童醫院,我目前居住的農舍就是出售祖產所得的錢才有能力購買,而這要感謝子仁,碰到遺產處理的問題,他不會因為我們是女性而獨吞家產,反而堅持大家平分,他也經常私下塞些錢給我,應該是感謝我幫忙照顧母親之意,也幫我解決我後來長期無業的生活問題。

子仁大學畢業後曾短期赴日進修,回台時找到一家不錯的公司,上班沒多久就被要求主動辭職,妹妹告訴我,理由應是我和大弟在海外的行為,遭到情治單位的「關切」所致;大弟子聰是考取公費留日的博士生,依規定要回台服務,子聰回台前曾向中研院表達想前去的意願,也曾被拒絕,那是個一人有罪全家受累的年代。

令人訝異的是,他後來是在陳長文的法律事務所上班直到退休,陳長文應該也知道他和我的關係,卻未刁難,從這一點看來,真要感謝他的大膽與大量。

子仁近年來身體狀況不佳,卻堅持不肯就醫,一直到病況危急,才由兒子半強迫送上救護車,醫院檢查結果是膀胱發炎導致急性敗血症,再晚一點送醫就沒救了,好不容易住了4天的加護病房及一個多星期的普通病房,剛出院不久的3月3日,他約兒子一同出門走路復健,還高高興興的請兒子吃飯,卻因為大病初癒,經不起過度勞累,回家時幾乎用盡全身力氣,由兒子揹著返家休息,想不到睡到半夜家人想叫醒他吃藥時,卻發現已經沒了呼吸,悄悄的走了,死因可能是心肌梗塞。

生在白色恐怖的年代,誰敢起身反抗政權的,家人受到拖累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卻是這一代年輕人所難以理解的過往,我的弟弟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卻也在台灣驚濤駭浪的變革過程中,付出了他的一份心力,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子仁的人生,有如台灣歷史長河的一粒細砂,它不起眼,歷史也不會記載,但沒有一粒粒細砂的堆疊難成民主的巨塔,我對他的過世極度不捨,對他一生的付出心存感激。

原文出處 陳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