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見過地獄-大屠殺後的倖存者】
高雄的228紀念日,其實是3月6日。
73年後的這天,我來到了大屠殺發生地的高雄市政府,也就是現在的歷史博物館。沿著大廳的階梯向左拐上二樓,便是當年的大禮堂,73年前,高雄市有頭有臉的各界仕紳齊聚這裡,憂心忡忡地等候黃仲圖市長、彭清靠議長率領的和平請願團,與柴山要塞司令彭孟緝的談判結果。
然而,十二點過去,一點過去,二點也過去了,請願團尚未傳來隻字片語。午飯時間到了,各界代表就在市府內用餐,但許多人交頭接耳,吃不下飯,卻也不敢離開市政府。
終於,二點過後,窗外傳來隆隆聲響,「是市長帶著好消息回來了嗎?」或許有人這樣盼望著。
但來者,卻是荷槍實彈的中國國民黨軍隊,轉眼間,他們已將市府團團包圍。
大屠殺
高雄要塞守備大隊陳國儒部包圍建築後,眾人從二樓往外望去,驚慌不知所措,55歲,曾參與「正牌台灣民眾黨」,領導過淺野水泥罷工,曾經反抗日本政權被抓的參議員黃賜,或許是見多識廣,自認和軍政府打過交道,在群龍無首之際,他向大家喊話:「只要雙手高舉白旗出去,向國軍投降,大家就沒代誌了!」
接著,他自告奮勇,領頭揮著臨時綁著的白布,鎮定地走出市府。
但他沒想到,中國軍不是日本,是從來不講道義的。
包圍市府的軍人一看有人,立刻開槍射擊,黃賜眉心中了兩槍,當場斃命,陳屍市府大門口。
緊接著,士兵衝進市府開槍掃射人群,未斃命者往河邊竄逃,歷史博物館通往愛河旁的逃生門,迄今還寫有「228事件當時的逃難門口」字樣。然而,並非逃出市府,就能逃過一劫。參議員王水平即時逃出,躲在愛河邊的防空洞內,當外面聲響逐漸平靜,他聽到士兵高聲喊話,保證:「出來就沒事了」。
王水平鬆了一口氣,率先走出防空洞,但隨即子彈迎面而來,他左臉中彈,當場斃命,然後就和其他屍體像垃圾一樣,被集中丟到愛河對岸的台灣銀行旁。
士兵槍殺王水平後,對著洞口開槍,並丟進手榴彈,許秋粽參議員也躲在防空洞內,當場身亡,他死前用身體護住兒子許國雄,士兵沒有發現,而救了兒子一命。
商人詹德雄在市府內腹部中彈,他摀著傷口,躲進市府財政科辦公桌下,但士兵逐層搜索,被發現後,隨即被刺刀亂刀刺死。而後皮鞋、手錶都被中士兵洗劫一空。死後第二天家人認屍時,大姊、二姊兩位少婦前往市府,剛殺過人的士兵,還輕浮地對女眷亂吹口哨。
鹽埕望族黃瑞典躲在樓梯下,同樣在士兵清理現場時被發現,中國兵一刀往他脖子招呼,他倒地沒死,心臟再被捕上一刀,當場斃命。家屬認屍時,在一堆屍體中看到他的黃背心而認出,跪地痛哭流涕,但士兵卻用刺刀抵住老父黃德勝脖子,說「恁奶奶的,再哭就把你刺死!」而後竟然不讓家屬收屍,把黃瑞點載去林德官亂葬岡的大坑和數十具屍體一同丟棄。家屬後來拜託土公才偷偷再挖出屍體收埋。
王石定議員本不想去市府開會,但受人請託不得不前往,三日後,家屬等到的是一句有十二個傷口,包含彈孔、刺刀孔的冰冷屍體,遇難時所穿的西裝、戒指、手錶全被搶走。
同樣的,大律師陳金能的遺體也是三天後才被通知領回,頭部中彈開花,胸部、大腿都有刺刀痕跡,軍人在他死後,用刺刀插入旋轉,死狀極慘。遺體死不瞑目,妻子收屍呼喚「金能啊,你安心去吧,孩子由我來照顧」時,方能將雙眼閉上。
倖存的人
許秋粽議員的長子許國雄,當時是高雄市立醫院的牙醫,被派到市府的醫療小組。父親死前,眼看士兵步步逼近,便叫他躲在他身體下裝死,士兵開槍打中許秋粽頭部,血水和腦漿,一滴一滴,滴在許國雄的身上。
他屏住氣息,不敢哭出聲,因為中國兵上了刺刀,正一個個刺著還有氣息的人。
躲在防空洞的十五人,只有他撿回一命。
屠殺後,許國雄爬了出來,和孫振成醫師被綁在一起,被羈押3天後獲釋。他得知兩個弟弟也都被逮捕,關在岡山後,決定用爸爸捨命救下的命,去換兩個弟弟的命,於是,他就和醫院的蘇院長討論,正好蘇院長是婦產科醫師,救治過難產的彭孟緝夫人;而許國雄也幫彭孟緝媽媽看過牙,兩人去找彭司令求情,終於救回兩個弟弟的命。許家七兄弟姐妹,在許秋粽死後,從小康陷入困頓,靠著許秋粽當助產士的妻子許嫦娥和大哥辛苦拉拔長大。但二子許舜雄躲藏一年,三子許劍雄後又在隨後白色恐怖時代被關押五年,許嫦娥幾近發瘋。
另一位參議員王水平死後,家裏變得很窮苦,寡妻扶養五子三女長大,特別交代他們:一不當公職人員、二不當警察、三不當稅務員,因為爸爸就是參政送命的,而他們全家之後受警察、稅務人員的壓迫。而當時已經是少年的長子,日後不斷重複叮嚀弟妹:「不要忘記阿爸怎樣死的,國民黨寧可錯殺九十九個,也絕不放過一人!」
類似的故事太多,當時高雄最知名律師之一陳金能死後,家中陷入困頓,三餐不繼,子女無法受完整教育,由上層階級落入下流。上山談判的苓雅區長林界死後,妻子不堪悲傷自殺身亡,兩個女兒被送入孤兒院。
至於那些在屠殺中大難不死,撿回一命的人,許多人的人生態度從此改變。
上山談判,被當場羈押,以為必死無疑的彭清靠議長,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沒被槍殺。
在議員任滿後,彭清靠身心俱疲,完全退出政界。他的兒子,便是一生從事民主運動與支持台灣獨立的彭明敏。
他回憶:「父親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家裡。他有二天沒有吃東西,心情粉碎,徹底幻滅了。從此,他再也不參與中國的政治,或理會中國的公共事務了。他所嚐到的是一個被出賣的理想主義的悲痛。到了這個地步,他甚至揚言為身上的華人血統感到可恥,希望子孫與外國人通婚,直到後代再也不能宣稱自己是華人。」
參議員郭萬枝躲過子彈和刺刀,但仍被綁往要塞,成為俘虜,被中國軍毆打虐待。從監獄出來後,他復出政壇,當了9年的鹽埕區長,卻開始表現放縱的一面,成天喝酒上酒家。在那個鹽埕最繁華的年代,個性豪氣,風流不拘的郭萬枝,被稱為「酒國王子」,甚至有歌曲描述他的風流韻事。但大家不知道的是,他雖然重獲自由,身邊卻多了兩個特務24小時監視,直到過世。為了繼續貢獻家鄉,他只能選擇一面和當權者合作,一面放縱吃喝嫖賭,顯示他絕無再反叛之心。
雄中自衛隊隊長陳仁悲原本成績都名列一二,曾經立志行醫。大屠殺後,自衛隊決定解散,他未受追捕,逃過一劫,但從此列入黑名單中。
陳仁悲知道自己的處境,從外向開朗,從此變成低調不敢出風頭,甚至畢業後不敢考大學,從事貿易業,娶妻生子平凡過日。
解嚴之後,他才開始談起228,那年他已經59歲。
隔年,他受洗成為基督徒。那是因為,當年在高雄車站前被中國軍掃射時,喊他趴下的同學是基督徒,「阮後來想,親像一尊天使叫阮趴落,阮才死無去。」
89歲那年,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仍帶著淡淡的遺憾:「因為228,阮變成國民黨的黑名單。想當時,阮也只是一個學生而已,卻不敢再發展自己的願望。阮本底想做醫生,但這生係無希望了。沒辦法,這就是人的運命。」
沒有如果的歷史
藉著228與白色恐怖,中國國民黨屠殺了一批台灣菁英,其中有醫學界、政治界、法律界、文學界的頂尖人物,都仍值青壯之年,他們原本是在台灣脫離日本殖民後,帶領台灣發展方向的領導人才。
但是歷史沒有如果,我們終究不知道,這群優秀本地才俊若能活著,若能出頭,台灣那時會走向何方。
我們知道的事,從此,台灣最優秀的一代放棄了自己的公民權利,閹割了自我的政治想法,在刺刀、步槍與大砲的陰影下,謹小慎微的守護著自己和家人的生命,頂多,當個醫生,做做生意,子子孫孫最好也別碰政治。
當我們抱怨長輩缺少公共意識,自私自利時,請不要忘記,從1947年以後,近半世紀以來,若你不是血統純正的中國權貴,那麼政治就一直是「骯髒的」。
那樣的骯髒,不是貪污黑金的骯髒,而是鮮血滴在土地上,被軍靴踩過後留下的那種黯淡血污。長輩盼望的是,這種骯髒,千萬千萬,不要沾在子孫身上。
73年前的槍響,讓台灣的公民社會晚了快半世紀誕生。
73年後,那個屠殺高雄市民的政黨,仍盤踞在高雄市政府,仍然與另一個中國獨裁政權眉來眼去,在228紀念日,高喊「823 73週年」,隻字未提中國黨在高雄的傷害。
歷史已經過去,但歷史的教訓,我們仍然學習得太少。
原文出處【高雄好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