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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國榮:豈止三同而已


梁良的影評講什麼?其實我不看也知道,因為太熟了。有的是平時聊談時就已得知,即使沒聊過,他的觀點、論理、思路乃至於詞鋒,真是用想的也知道,真是因為太熟了,熟到這篇序文有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
  
我與梁良有「三同」──同學、同鄉與同行。
  
我曾戲謔地對年屆七旬的梁良說:「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才十八歲。」的確,我們是國立藝專影劇科的同班同學,剛入學就認識了這個從香港負笈來臺的僑生,大家暱稱他「高梁」,這與金門酒廠無關,蓋只因他長得高高瘦瘦。爾後除了各自揮灑青春,又都選修了技術組,還旁聽編劇組、演導組的課程,於是一同上課,一同製作舞台劇,一同拍電影,我們應該志不在精研技術,而是藉摸索最不熟悉的技術,增進藝術的修養,日後的發展也印證了當年企圖能藝技雙修的初衷。
  
值得一誌的是我們同時獲得邵氏獎學金新臺幣五千元,那真是一筆大錢,記得一學期註冊費才一千多元而已,我咬牙一擲五千金,委託梁良暑假返港時幫我買了一台Canon518型八釐米攝影機,供我拍攝實驗電影自用,那時臺幣與港幣匯率八比一,恐怕是歷史新高吧。這開啟了我們合辦藝專第一屆實驗電影展的契機,影展後來輾轉轉型為國際學生影展「金獅獎」,倒是始料未及的。可惜當時聯名合辦的另一個同學葉俊明英年早逝,不然又可多一人同行職場了。
  
一般僑生自有其生活圈,手頭多較寬裕,衣食生活更為時髦,但梁良在風花雪月之餘,學習相當務實,與本地生的連結也較深。我父母都是廣東人,1949年左右來臺才相識結婚,所以粵語是我的母語,和僑生私下溝通自然多用粵語,可是家傳的是傳統粵語,對於夾纏英語的新港式粵語有時就矇喳喳了,猶記1982年李修賢執導的警匪喜劇《Friend過打Band》(臺灣改名《哥倆好》),一時真是莫名其土地堂,主動去問梁良,得知是「比合組樂團更好的兄弟情誼」之意,才恍然大悟。
  
而今父母早已仙逝,弟妹各自成家,除了家庭聚會或與香港的堂、表兄弟偶然聯繫,我講粵語的時候愈來愈少。而和梁良見面、通電話,反而成了傾吐鄉音的最大機會,畢竟同聲同氣的同鄉,不落言詮的默契特別不同。
  
要說到同學、同鄉之後的同行,我的感慨更深了。

剛畢業時,為了要等10月入伍當兵,男同學多只能打零工,我曾加入電影劇組當燈光助理、場記等等,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得知免服兵役的梁良已應聘到拍過《桃花女鬥周公》的電影公司當編劇,約了幾個同學到重慶南路三段巷子裡的公司去探望他,很替他高興,其實不可免地有點兒酸溜溜的滋味。迄至在成功嶺接受預官訓練時,又聽說他回香港發展,到邵氏公司工作,還在《香港影畫》雜誌寫影評,真是豔羨不已。一個星期天放假,我到臺中特地買了一本《香港影畫》好好拜讀,收假回營無處收藏雜誌,便捐給連上中山室的書庫了。
  
兩年後退伍,再見到梁良時,他已自組團隊回臺為香港麗的電視台拍攝節目了,對於初涉職場者來說,這位同學儼然已是高我兩屆的學長,相信這是當過兵的男生都有過的心路歷程。
  
沒想到多年後,我也步上了寫影評與編劇這條路,譬如在我妻張瑞齡婚前為前輩影評人黃仁創辦的《今日電影》雜誌擔任主編時,我與梁良都是固定的影評寫作班底,也經常在《中國時報》的「一部電影大家看」專欄裡並排列名評論,為了寫影評,必須看電影,於是我們在試片間、電影院經常碰面,不時即席放言高論一番,又屢屢在如金馬獎等等的評審會上同桌論道,或連袂出國出席國際影展,我與梁良的過從比起少年同窗時更密切了。
  
我曾很自豪由二十六到三十六歲的十年光景,辭卻所有受薪工作,端賴一支筆挑起一頭家。這筆耕硯田所栽植的,除為多份報章雜誌寫影評專欄外,還包括寫劇本,有市面上映的院線片,也參加電影劇本、舞台劇本的徵獎,靠稿費與獎金讓妻兒得以溫飽無虞。說到寫劇本,有一回應邀編寫電影劇本,入住製片人訂好的飯店房間,這是1980年代前後的影界慣例,將編劇豢養在飯店,每天好酒好菜殷勤奉待,讓你吃飽就睡,睡醒就寫,免其分心,一般七天內交卷才能出關。那次聽說梁良也被關在不遠處的另家飯店寫劇本,忍不住撥了個電話給他,兩人暢談許久,就是不能講在寫什麼題材?進度如何?因為事關商業機密,只是一個勁兒地言不及義,想來也實在好笑。
  
在臺灣報禁開放那年,我應聘到《中國時報》負責影劇版的編務,終於領到久違的薪水,筆耕的量也自然地漸減,難為梁良還持續不怠做他的「寫字一族」,從此我們又多了一重編者與作者的關係。那時影劇版每天多達六個版,需稿量甚大,我不甘僅在藝人緋聞與捕風捉影之間打圈旋磨,於是內舉不避親地邀梁良加入筆陣,開闢一些兼顧藝術性與可讀性的專欄,如針砭中外電影檢查制度,也探索禁忌內容的「禁片大觀園」,就甚為叫好叫座,後來集結出版成《看不到的電影:百年來禁片大觀》。記得在該書的序文中,我以「養父」自居,因為我是專欄的催生者,也是他來稿的第一個讀者,現在算是我第二次為他的書寫序了。
  
《中國時報》還有一件事必須感謝梁良,時為2003年4月1日晚上7時多,我在編輯台上接到香港特派記者來電:聽說張國榮跳樓死了。我第一個反應是驚訝,第二個反應為不是愚人節的玩笑吧?在囑咐記者立刻趕往中環的東方文華酒店現場查證後,略微定神即去電梁良,請他準備寫一篇張國榮一生大事記與演藝的事功評價,然後才向總編輯報告。五個多小時後出報,各報筆戰勝負立見分曉,現場報導與各界哀悼家家大同小異,唯梁良快手健筆的那篇重量級的綜論宏文僅我獨有。交到好朋友,又能適時、適所、適才地幫到一把,絕非偶然。
  
2006年我自副總編輯任上退休,轉到大學任教,除了好友曾西霸的鼓勵,其實也潛意識地受到梁良的影響,因為他早就應聘在世新大學教授編劇,我也才敢順著車轍轉換生涯跑道。當我擔任義守大學影視系系主任時,承他與前輩影評人王曉祥一同餽贈大批影視類的藏書,供我為系圖書室奠基,俾使學子有了一座可以進修研究的藏經閣,而在學生畢業展時他還二話不說應邀南下高雄擔任講評。於私我與梁良是同窗好友,於公是同行、同道兼同好,如我們都曾同時擔任中國影評人協會的理事,後來我受編劇同業推舉為中華編劇學會理事長,也馬上邀他入會,而且高票當選為常務理事,超過半世紀的交誼,好像在每個位置上都少不了與他搭檔互動。
 
如今讀他從歷年影評文章沙裡淘金集結的《梁良影評50年精選集》,裡面大多數都是十分熟稔的電影,還有不少是我們分別都寫過影評的作品,儘管觀點未必相同,但相信我們都做到了有為有守──言所當言,不受任何人情包袱左右。我自愧遠不如他的就是──快,他真個是倚馬千言,才能累積下這麼多著作。
  
這套《梁良影評50年精選集》,宛如半世紀兼顧創作與映演的臺灣電影史,其價值自有公評。而我讀來卻另有一種咀嚼自己青春的滋味,包括這個朋友、這些電影、這些歲月……。

蔡國榮
影評人
義守大學退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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