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瘂弦談林崇漢


前言
台灣的文學副刊崛起、影響宏發、培植本土作家眾多、乃至成為藝文創作者的殿堂,種種歷史演變和成績,堪稱全球華文媒體的最輝煌的一頁。

而有關聯合報與中國時報兩大副刊的競爭,長久以來一直是作家、藝術家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二○○六年夏天,聯合文學出版了知名插畫家林崇漢的精選畫冊,雜誌主編周昭翡囑我訪談 公,撰寫一篇有關美術編輯、林崇漢配合插畫的採訪稿。經過日前我的再整理,覺得有些故事非常有趣,特與金門鄉親們分享,那些不為人知的副刊秘辛。

瘂弦(曾擔任幼獅文藝總編輯、聯合報副刊主任、聯合文學顧問)口述內容:

1960年代,我擔任《幼獅文藝》的主編工作,那時高信疆已在編中國時報副刊了(以下簡稱中時)。我當時想把《幼獅文藝》的格局坐大,變成全球華文創作的重鎮,於是廣邀海外華文作家為《幼獅文藝》寫稿。這是台灣的藝文刊物首次大規模、長期擘畫的藝文企劃;我為了讓這些文字更加具有吸引力,於是在視覺設計上動了腦筋。林崇漢那時都幫著中時,不好意思找他,我就找了現在赫赫有名的攝影家——阮義忠,進來幼獅公司擔任美工設計。

我在幼獅執行的海外作家專題,引起文壇的注意,高信疆後來也跟我要了一批海外作家的名單,也在中時推出自己的海外華人創作專題。而高信疆也大膽地在中時採用美工設計,因此林崇漢在中時的工作日見吃重;我是第一個在藝文雜誌採用插圖與視覺設計的主編,高信疆則是第一個在報紙刊上重視插畫與設計編排的主編。那時因為有「幼獅瘂弦—阮義忠、中時高信疆—林崇漢」兩大藝文媒體的視覺改革,作為後來副刊與雜誌跟進的龍頭,整個台灣的藝文媒體進入重視插圖、照片、跟美工的編排革命。

在那之前的副刊,都像中央副刊那樣平平板板,每篇文章在報紙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一塊塊方塊,除了標題上有點不同之外,版面上是不放插圖的。等到我從馬各(他雖然只有擔任一年主編,但聯合報文學獎是在他手上催生出來的)那邊接下聯合副刊(以下簡稱聯副)之後,我看到高信疆領頭的中時副刊,不論在插畫或美工上都很新穎,跟別的副刊比較起來有一種銳氣——當然那是林崇漢的用心經營,而我當時也不可能把他挖角過來,只好苦苦尋人。王明嘉這時以長髮的嬉皮樣出現了。他是留學日本學設計回來的年輕人,很酷。當初來跟我面談時就說:「王先生,我設計的稿子,您只能改三次,否則,我就拂袖而去。」還好我年輕寫詩時跟一堆藝術家們混,私下也自修不少有關色彩學、線條概念,因此在跟王明嘉溝通版面美工時,雙方都能了解彼此要的是什麼。那麼聯副的視覺感也為之一變,形成林崇漢跟王明嘉對打擂台的局面。

兩大報副刊的設計變革,連帶地影響了其他報紙,許多插畫家加入了各大媒體的編排陣容,但是一些傳統的副刊,插圖還是小小的、陪襯性質的,重複使用的,也不重視智慧財產權,讀者不知道畫的人是誰。孫如陵主編中央副刊時期曾說:「辦副刊要像每天都在辦創刊那樣。」孫如陵用稿之公平、嚴格,連名人都照樣退稿。但他只重視文字,不重美工。後來雖用了插圖跟美工,但就像之前講的,圖小小的,鄉土類型用一張圖帶過、城市主題的文章就用一張建築剪影表示……讀者看到重複的插圖出現,就知道文章大概是偏向哪一種主題的了;文跟圖之間沒有互相幫襯,只有類別上的告知,有點是專欄分類的感覺。

後來高信疆不編中時了,林崇漢私下來問我,可否來聯副幫忙?這可能是因聯副之前一些設計上的做法,讓林覺得可以一顯身手。我趕緊向聯合報系呈一個案,聘林作顧問,除了有專任薪水之外,他畫的插圖還可以領稿費。之後就有了林崇漢在聯副發揮的黃金歲月。林崇漢人很好、很謙虛,可說是我在編輯生涯中一個重要的角色。

我當時會去一些美工學校的畢業展找新人,他也提攜了許多後來投稿的插畫家,在那視覺設計起飛的時代,給予他們很多意見上的指點。我認為,若沒有林崇漢作火車頭,後來不會有那麼多畫家、藝術家曾經參與副刊的美學變革,也可能不會有幾米的出現、跟繪本的舞台試鍊。

而林崇漢本身的繪畫功力、與在副刊插畫的成就,我覺得他有三個優點:

一是有深厚的寫實功力,但他的畫意卻是超現實的。新寫實風格的技巧加上處理抽象的意境,使他的畫非常別具內涵。他跟韓舞麟的新寫實與超現實畫法,可說是後輩模仿的標竿。

二是林崇漢的思想源頭來自國際四方,他沒有沉溺在中國畫的窠臼裡,反而大量觀摩海外名家的技巧,因此他的畫意東西融貫,能上得了國際檯面。

三是他本身也寫小說,對文字的感受深刻,能在看了文字作品之後,用他的思想滲入插圖中,使文字提升力量;但林崇漢的插圖繪製首先尊重作家的原意,他會想好幾天,然後再以圖延伸意境、幫襯,達到文圖相輔的完美境界。常常他的圖出來後,讓刊出文章的作家驚艷不已。而有些插圖家草率看文章,或是拿出舊稿來充數,這都不是很好的做法。看看林崇漢在閱稿上的功夫,插畫家也要有一定的文學基礎才能勝任。

林崇漢的畫不僅只是在媒體上的表現,他有很多純粹的創作,也辦過多次畫展。我常認為他的許多畫,都漂亮到可以單獨拿去做封面了(後來確實也被多方採用)。我最可惜的是,當初傳統製版為了拍照插圖,印刷組作業大多是一次性使用的,圖拿去拍照卻被工人丟了。後來我只好拿著他的圖,站在拍照組旁邊,等圖一拍好就拿回來給林崇漢,但更早的作業還是弄丟了他的一些作品。那都是手工畫呀。

若說副刊是作家跟插畫家的舞台,好作家就是梅蘭芳唱戲,而林崇漢就是那操琴的,襯得那唱戲的人更加動聽、引人注目。我想林崇漢就是那個讓文圖雙贏的溫柔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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