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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 讀《跳浪》:太接近心臟的刀尖


《跳浪》序
盧郁佳:讀《跳浪》:太接近心臟的刀尖

在真幻不分的晨昏暮光地帶,現實中見過的人看上去都會像我虛構的漫畫人物。在心裡我稱鴻鴻為鹽伯爵,畢費式黑色骷髏臉孔,削瘦枯槁像是有一百歲,他身上的雪白晨袍,碟型後領斜斜豎立,像雪梨歌劇院屋頂般大。長袍拖地丈遠,人站在空蕩蕩的宮殿庭院天光中發呆。鹽伯爵擁有整座岩鹽礦山,馱運鼓脹麻袋的驢隊在蜿蜒山道上川流不息。人們在餐碟麵包片或白煮蛋杯上倒轉鹽罐,掉出玫瑰鹽晶顆粒,華美而苦澀。華美是甜的,但是苦澀。

全境牛馬都要舔食切出的鹽磚才能正常代謝,多年來挖空整座山,山殼如同一層薄薄蛋殼。殼裡由礦脈削出來,粉紅色高聳多塔樓的宮殿,車馬要通過一線天的岩隙才能進入。仰望教堂天花板的弧線,像是繃在體腔內的薄膜,砂質啞光粉紅色。只有午後三點半開始由成排蔓草紋鏤空花窗長驅直入吹襲的過堂風,寒意會提醒遊人,周圍看似宮殿而仍是在山裡。不是登山者走在山的表面,而是在山心中。在穿山隧道裡。

任何作品總在問,人們探索自己的生活,可以走到多深,多深才可以進入生命。當別人在生活之外的架空世界雕琢長詩巨構時,鴻鴻好像一開始就在隧道鑿空的底部那裡,像是每天在那裡提煉生命,做任何事都不脫提煉。《跳浪》選編鴻鴻近三年來的短詩,鎔鑄了這三年人我的動盪轉移,在〈海邊問答──答江平〉後記中他解釋:「詩來自生活的真實體驗,然後用有趣的文字一邊尋找、一邊記錄下來,讓讀到的人也能感受到我們的疑問,我們的感動。」將潛盾鑽探簡稱為「有趣的文字」,令人驚訝原來可以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啊。

在《跳浪》一開始,詩人的生命基調是「歡快的旋律後有隱隱的悲哀」(〈東勢組曲〉)。像是一種同學少年情懷,但凡暢聚談笑的歡樂太滿,溢出名為他的這個杯子,總會觸動心弦愁緒,有一股衝動直想要跑出門外,跑到天黑無人的草地上放聲大哭。書中首輯以父親觀點寫陪四歲幼子成長,每被童言童語逗樂,窺見孩童神秘龐大的心靈宇宙、新鮮思維,得以觀察、參與童年。詩中父子遊戲笑鬧的歡樂,總襯以「終有盡頭」的哀傷鑲邊,由自己的快樂想到自己四歲時是否曾讓爸爸這麼快樂,由對摯愛藝術家的傷逝想到自己終有一天也會離開,由孩子學會騎腳踏車的紀念性日子想到孩子也會離開父母。在歡笑中回神,因為太幸福而害怕失去,寫法像是在半凝固的蛋黃上灑鹽,使煎蛋原有的甜蜜更美味;思路卻是在傷口上灑鹽,喚醒一個原先不知道的傷口,將傷口轉換成被幸福安慰的理由。

想來令人戰慄。世上有悲哀無法觸及的悲哀,它藏在無敵的鎧甲下,只有歡樂能夠彈奏那根弦。歡樂的滲透是可畏的。

詩中寫下少年的成熟:父親自願犧牲原有的生活方式,樂於被改變、付出,因為孩子給他極大的快樂。通過孩童的眼睛觀看,世界充滿驚奇,變化萬千,「看見雜耍藝人把玻璃杯幾口咬碎 吃下 目瞪口呆」,「孩子看到陽光穿過透明茶几 地板上的波光粼粼 又目瞪口呆了」。成年人窮盡資源追求海膽白子黑松露黑鮪魚刺身,富豪一擲千金乘火箭上太空,也就為買一個目瞪口呆。然而孩子腳前展開的一切都可以讓他口瞪口呆,更是奢侈至極。

驚奇是精神富裕,成年是千金散盡。做父親待在孩子身邊,是千金散盡還復來,由儉入奢,心驚膽戰。害怕失去幸福,就是學習適應幸福的恆在,離開攀附泳池邊緣,游進深水區。給幸福勾起而寫下的每一筆悲哀,都在告別那樣的悲哀,望著它隨風而去。佛洛姆《愛的藝術》比喻母親對孩子的起居照顧是奶,對孩子的喜愛是蜜,讓孩子覺得活著真好。奶幸而常有,而蜜不常有。許多人早期只得到奶、未嘗過蜜,成年後不斷尋求被愛,又不斷逃離愛他的人,試圖拉開安全距離。《跳浪》揭露了,孩子成長的過程,其實也在供給父母奶和蜜。只有收到的父母,能夠為讀者報導這種珍貴體驗。

如此底氣,給了生命堅韌的彈性。作為異議份子,過去生活永遠在他方,只能一往無回地追尋理想鄉。而今遭遇現實打擊,懂得下修門檻。〈詩的定義〉:「詩人不用 統一戰線 只要還能 各彈各調 已是詩了」。

有時忽然無厘頭搞笑。〈世界沒有崩壞──記524台灣同志首婚〉:「就算橘子剝開有很多瓣 我硬要當你的另一半」,此時已暫忘憂傷。

余光中〈江湖上〉的名句「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風裡」為人傳唱,《跳浪》〈Misty──生日答謝〉改成「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薩克斯風裡」。

乍看是寫歪歌。但詩人說了,爵士樂給他勇氣,〈暴雨中的爵士──Booker Ervin紀念〉說「還有只在演奏中才能攀及的高 從幾千公里外 一口氣吹到我們低矮的天空」,西天取經,豁然開朗。那麼答案在薩克斯風裡,沒毛病。聽說手術後會放屁就代表腸子通了,寫詩會開玩笑那也是吃盡苦頭想通了。


  
三年間政爭凌虐,群眾無計可施,詩人卻從中對人生無常產生了抗體。面對絕望的勇敢,成就一種大器姿態,〈天氣新──和雋弘〉:「素燒盆器 養什麼都死 就留給無家的雀鳥 暫歇片刻吧」。即使努力了,但事態發展的結果,不是我所追求的理想,事實上與之天差地遠。然而,把結果變成一種新的理想,來保存志氣,那就是成熟的韌性。

〈完整的世界〉:「小丑、狂人、奸商、先知 你會希望世界毀在誰手裡? 只要能枕著你的手入睡 即使你已不再愛我」。

〈浮雲〉:「日子像琴鍵的基本練習 快一點、慢一點、猶豫片刻 還能前進 至少手指知道 除了握住信用卡、刀叉、扶手 也可以創造些奇跡」。

〈晚星之歌〉:「一個新的世界 竟在他面前展開: 一個沒有你的世界 所有荒蕪的事物依然美麗 同時讓人微微刺痛」。
 
從政治、經濟的時代巨輪輾壓,突然變焦到微距,注視愛情、生活中的希望,神奇地安慰了集體失意。「至少」,「即使」,「依然」,它們都是轉轍器,接軌另一個活著的理由,慶祝的理由。

直到〈幸福〉:「打開垃圾桶 聞到老婆經血的味道 不動聲色剪完指甲 才蓋回去 若有一天聞不到了 也會想念的吧」,由歡樂觸發的悲傷預感「此亦有盡」,轉為品味生活細節的聚光燈與放大鏡,心疼般珍惜日常的小小意外,像是即將離別般不捨。那麼幸福像是自來貓,住家久了,拿掃把趕它也不走了。
  
就如亞莫爾.托歐斯的小說《上流法則》中,主角回憶父親經歷坎坷貧窮,日漸衰老病弱,有一晚主角坐在父親床邊,講個傻蛋笑話逗他開心。父親忽然說了不相干的感想,不相干到主角只覺父親病得胡言亂語。「他說,不論他的人生中遇到什麼打擊,不論眼前遭遇如何使他害怕、氣餒,他一直知道,只要早上醒來他期待著第一杯咖啡,他就一定能度過難關。」

父親死後數十年他才懂,那晚父親在教他把握生命的重心,獨立自主,尊敬自己而不奴役自己。從平凡中尋找快樂:在門口台階上抽一根菸,在浴缸裡吃一塊薑餅。像這樣捍衛自己最簡單的快樂,為之抵抗高尚、博學、永恆真理等華麗炫目的誘惑。

《跳浪》不是這樣的訓誨,而是這樣的體驗。受希望和失望的沖激,都有感覺,但不受折磨。

等讀者站穩重心後,《跳浪》就準備好對讀者下重拳了。接下鴻鴻政治詩的重擊,總會耗盡讀者的體力,重歷事件創傷,四肢百骸俱損,筋骨痠痛到要坐輪椅。沒有夠好的理由,我這輩子不會再翻開這些篇章。而翻開了,也無法再輕易闔上。

他的詩不會錯過見證苦難,〈一九五O年代,台灣。〉寫白色恐怖:「帶著匿名的武俠小說,課後要去交換 卻忘了約好的教室 沒有下集 找不到復仇的對象」,虛實的疊合展開,神之又神,真是絕了。寫盡在資訊封鎖中受控的居民,茫然空虛,月迷津渡,唯有他自己的句子能夠匹敵--〈時間禁斷書──香港2019〉:「幽靈船終於歸來 找不到碼頭 回憶已無處停靠」。

〈時間禁斷書〉寫香港反送中,讀者驚見大地震動、日頭變黑的聖經末日景象,「我第一次知道地震,原來是曱甴的步伐造成 颱風,來自旗幟的呼吸奔騰 海嘯,源於不斷抽取噴向街道的水柱 而唯有極大的虛無,引爆戰爭」,港警侮辱示威者,稱其曱甴,是罵人陰險惡毒,詩人卻說曱甴震動大地。排比句子的浪潮一波波拍擊心臟,由移山填海般壯烈的情緒感受,末句猝然切入冷靜一針見血的政治評論,造成的風壓無與倫比,讀者只能屏息以對。

〈天問〉展示了思想的火力:
「為什麼要特別關注那生在馬廄的嬰兒,日後被釘上十字架
而不是那個遭棄屍海中的女孩,被受難曲哀悼、被彩色玻璃刻繪、被復活節銘記?

為什麼要特別關注那個撞見父親鬼魂的王子,他的裝瘋賣傻
而不是那些在街頭挺身反抗暴政的示威者,在世界各地的劇院反覆搬演?

為什麼每間美術館都有一半在展示維納斯及她的替身
而沒有印象派立體派或新潮VR凝視那些在監獄與再教育營中被凌辱的人?

為什麼粉絲可以瘋狂搶購演唱會、秒殺新遊戲、熬夜追劇
而不去集體伸手推倒那一道令人窒息的高牆?」

詩人質問世界,香港人、新疆人遭此大禍,他人為何能夠置身事外,見死不救,制度性地不予回應。他指出這種運作如常,就是最大的異常。這重觀點站到了別人不敢踏入的抗爭核心,在隧道底部開挖,將無法說出的沉痛化為語言。詩代替亡者,向世間生者作出靈魂拷問,重壓令人窒息。然而缺少這種關注,就如「鹽失了味,怎能叫它再鹹」,失卻人性,難再成為人。

壓軸之作〈背上的刀〉構思尤為奇突:

「申請到法院的禁制令後,我終於去把前夫插在我背上的四把刀取下。

醫生告訴我,前夫一直在騙我。插刀並不能治療背痛。而且因為長期無法平躺,我的脊椎也嚴重側彎了。過去我還不能運動,只要心跳激烈一點,就會感到呼吸困難,原來也是因為有一把刀尖太接近心臟的緣故。

但因為肌肉與神經組織已習慣與刀共生,拔下來後,難以完全癒合。不時還會腫脹、發癢。

今天我跟醫生說起昨晚的夢:有一條百足之蟲,每隻腳上都揮舞著一把刀,無法走動,所以貼地的腹部都潰爛了。
  
醫生神秘地告訴我,前夫要求轉達,希望重新再把刀插回傷口,以便治療我的背癢,問我同不同意。我不解:他為什麼還能提出這種要求?

醫生說,法院禁止他靠近我。如果有要求,必須透過醫生轉達。但我只要回答不同意就可以了。

為了讓前夫放下在背上插刀的執念,我只好一一回答醫生的問題。

『你同意第一把刀插回你的背上嗎?』
『不同意。』
『你同意第二把刀插回你的背上嗎?』
『不同意。』
『你同意第三把刀插回你的背上嗎?』
『不同意。』
『你同意第四把刀插回你的背上嗎?』
『不同意。』

蒐集完四個不同意,醫生滿意地看著我說,你好好去運動吧!」

思想精煉的高度,尤可見於它在臉書上激怒國民黨支持者的秒速。真相的殺傷力這麼恐怖,說明我們離真相有多遠。如非開挖山體,無法大白於世。它會成為經典。

理想主義者一輩子努力去改變世間的殘酷不公,對於無法改變的事,躊躇徘徊,自疑自責。《跳浪》既迎浪跳起、接受浪擊,也如海接住那個掉下來的人。它提出一種角度:塞翁失馬,或者說,那正是我要的。

生命苦澀,正是我要的。〈鹽的告別〉:「溶於水 或溶於舌尖 生命的意義 就在那一丁點鹹 看起來相像 但無論如何 你慶幸 你不是糖」。

沒有結果,正是我要的。〈晚星之歌〉:「生命沒有恩賜任何結果 或者,生命的恩賜便在於 沒有結果」。

障礙失能,正是我要的。〈爵士樂〉:「給癱瘓者 給重刑犯 的搖擺節拍 讓你知道即使身為奴隸 也可以跳舞」。

所以〈最後一口氣──致Hawk〉甚至用支離破碎的斷句,模仿薩克斯風巨人柯曼‧霍金斯(Coleman Hawkins)專輯《天狼星》(Sirius)因酗酒和厭食吹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樂句。病苦不是美,但因為演奏者在承受病苦的暴力肆虐下都活出了風采,所以病苦竟使人聯想到美,即使萬般徒勞,生命仍頑強不屈。


 
將玻璃球放在手心迎光轉動,詩就是那樣不斷轉換角度審視生命,將悲喜同時並存。

損失既是絕對、不可逆的。〈反常的一天──送別朋奉〉:「再也沒人能演你的角色 那些劇本裡的人物 都將變成別的樣子」。

也是機運的前奏。〈台北藍調since 1974〉:「讓美妙的即興造訪 無論成敗 都只有一次機會 然後換個靈感 捲土重來」。

某些事使人酗酒,某些事使人厭食。而不論人生中遇到什麼打擊,不論眼前遭遇如何使人害怕、氣餒,總知道無論成敗,都可以換個靈感捲土重來,則使人感覺富裕平安。

鹽味鹹苦,如生命苦澀。在歐洲民間故事中,有位父親問眾女兒有多愛他,問到最後,小女兒說「我愛你就像愛鹽」。父親獎賞眾女,怒逐說真話的小女兒。日後小女兒嫁了王子,請父親來參加婚宴。筵席豪華奢侈,但父親疑問為何這麼難吃,原來每道菜都沒有放鹽。父親發現失去了鹽才知道不能沒有它,想起當年小女兒說的話,才知道是真的,傷心後悔。小女兒才出面相認,悲欣交集。

這相認也是群眾與詩人的相認。詩人是世上的光,世上的鹽。鴻鴻詩中的洞察,時常銳利無情。而群眾生病受苦時,詩會率先成為解藥。一次跳浪,一首藍調。在生活中反覆提煉,使讀者也體驗到轉化,感受生命瞬息萬變。能夠從煩惱中抽身,意識到詩在吹拂我們,覺得活著真好,那就是餐桌上的鹽,令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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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

文字工作者

一個信仰人類的人。道德、法律仲裁並沒解決苦難,只是決定誰該為此付出代價。這種仲裁往往複製了舊有的階級分配,使得不少苦難是經由道德、法律所接生而來到世上。道德、法律固然不可缺席,但若拒絕去瞭解個別的人,結果往往使道德、法律成為暴力。唯有前端的瞭解已經在場,每個大大小小的仲裁者,實現了與當事人相處、感受其中所能感受的一切情感,才能為後端的道德、法律起死回生。唯有認同,能帶來公正。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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