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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林奕含:「這是關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部作品,我想對讀者說的事情。」


今天是林奕含(1991年3月16日-2017年4月27日)31歲的生日!祝她生日快樂!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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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當時錄下的獨白,是林奕含以作者身分談論《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最後、也最完整的剖析。尊重林奕含的心願,我們只簡單刪去一些暫停喝水之類的畫面,談話內容完全沒有剪輯更動。她提到文學的傳統、角色的內蘊、創作的過程,以及如此寫作的原因與「藝術」二字的關聯。

這是她留給所有讀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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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逐字稿 文/林奕含

很多人看完這個書都會說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被誘姦或是被強暴」的故事,然而,當然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個書不是很正當的,但硬要我去改變這句話的話,我會把它改成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它裡面是有一個愛字的,

可以說,思琪她注定會終將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正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她有慾望,有愛,甚至到最後她心中還有性,所以這絕對不是一本憤怒的書,一本控訴的書。但我今天沒有要談所謂的誘姦跟強暴,因為任何人看了這個書,然後看不到誘姦和強暴的話,他一定是在裝聾作啞。

所以我今天要談的是比較大的命題。當你在看新聞的時候,如果你看到那些所謂受害者和所謂的加害者,那些很細的對白,那些小旅館還有小公寓的壁紙花紋,那些腥羶的細節,你鐵定是看不下去的。

可是今天在這個小說裡你卻看得下去,為什麼?因為你在其中得到了一種審美的快感,有一種痛快,它是既痛且快的,我誤用儒家的一句話,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你明知不該看,可是你還是繼續看了下去,這個審美的快感就是我今天想要談的。

契科夫有個小說叫作《套中人》,這個人他雨衣外面有個套子,包包外有個套子,什麼都有個套子,套子外還有個套子。我這個小說也是一個套中套的故事。

我先談裡面的那個套子。裡面的套子存在小說的角色李國華身上。李國華身為小說的角色,在現實生活中有個原型,這原型是我所認識的一個老師,也許有的人看得出來,這個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他也有個原型,也許有人想得到,這個原型就是胡蘭成。

所以,李國華是胡蘭成縮水了又縮水了的贗品,李國華的原型的原型就是胡蘭成。我要問的是,所有這些學中文的人,包括我,包括胡蘭成,包括李國華,我們都知道人言為信,我今天甚至沒有要談到所謂大丈夫,所謂仁,所謂義,所謂文以載道,文以明道,所謂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浩然正氣。

沒有,我要講的是比較小情小愛的,我要講的是中國的詩的傳統,抒情詩的傳統,講的是詩經從情詩被後代學者超譯、誤讀成政治詩之前的那個傳統。我們都知道,「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緣情而綺靡」,還有孔子說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些學中文的人,胡蘭成跟李國華。

為什麼他們,我們都知道,一個人說出詩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詩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話的時候,他應該是言有所衷的,他是有「志」的,他是有「情」的,他應該是「思無邪」的,所以這整個故事最讓我痛苦的是,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為什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我想要問的是這個。

李國華他其實有些話,就是他所謂的情話,因為讀者都已經有一個有色眼鏡知道他是一個所謂的犯罪者所以覺得他很噁心,但他其實有些話如果你單獨把他挑出來看,會發現它其實是很美的,請注意我說的這個美字,他有些話是高度藝術化的,他有些話,你可以想像、假設那是毛毛對伊紋說的,你會發現那其實是很動聽的,你現在想像一下毛毛對伊紋說:「都是妳的錯,妳太美了」。

或者你想像毛毛對伊紋說:「當然要藉口,不藉口,我和妳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嗎」,或者「妳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或者說「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這些話它其實都非常非常美。我要說的是,胡蘭成或李國華這些人,你可以說他們的思想體系非常畸形,他們強暴了,或者性虐待了別人。

自己想一想,還是「一團和氣,亦是好的」,你可以說他們的思想體系非常畸形,可是,你能說他們的思想體系不精美,甚至,不美嗎?

因為,引胡蘭成他自己的話,他說他是「既可笑又可惡」,因為他的思想體系如此矛盾,以至於無所不包,因為對自己非常自戀,所以對自己無限寬容。這個思想體系本來有非常非常多裂縫,然後這些裂縫要用什麼去彌補?用語言,用修辭,用各式各樣的譬喻法去彌補,以至於這個思想體系最後變得堅不可摧。

我在這邊唸一下胡蘭成在《今生今世》的一段話,他說:「我已有愛玲,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總之他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了。

『星有好星,雨有好雨』,人世的世,亦理有好理,這樣好的理即是孟子說的義,而它又是可以被調戲的,則義又是仁了。」所以你看,我們都知道他強暴小周,辜負張愛玲,可是他在自己的想法裡馬上就解套,我們認為一個真正的文人應該的千錘百鍊的真心,到最後回歸只不過是食色性也而已。

所以我在這裡要問的,甚至不是藝術它可不可以是不誠實的,這甚至不是我要問的。不要問思琪她愛不愛,思琪她當然是愛的。我甚至相信李國華在某些時刻,他是愛的,但是他不是愛餅乾,或是愛曉奇,或是愛思琪這些小女生,他愛的是自己的演講,他愛的是這個語境,他愛的是這個場景,他愛的是這個畫面。

所以真正在李國華這個角色身上,我想要叩問的問題是:藝術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我永遠都記得我第一次知道奈波爾他虐打他妻子的時候,我心中有多麼地痛苦,我是非常非常迷信語言的人,我沒有辦法相信一個創作出如此完美的寓言體的作家會虐打自己的妻子。

然後後來我讀了薩伊德的《東方主義》,薩伊德在書裡直接點名奈波爾,說奈波爾是一個東方主義者,當然後來我又讀了薩伊德自傳,又讀了其他人的書,其他人又點名薩伊德,說薩伊德是一個裡外不一的小人。就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又一層,你沒有辦法去相信任何一個人的文字和為人,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

剛剛那個問題可以把它反過來再問,我的第二個問題是: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所謂的藝術家他不停地創新形式,翻花繩一樣創作各種形變,各種質變,但是,這些技法,會不會也只是巧言令色而已呢?

剛剛講的是裡面的套子,外面的套子是,作為一個小說的寫作者,這個故事它折磨,它摧毀了我的一生,但很多年來,我練習寫作,我打磨、拋光我的筆,甚至在寫作的時候我很有意識地、清醒地想要去達到某一種所謂藝術的高度。

我的審美觀是形式與內容是不可分開的,或者用安德烈紀德的話,表現與存在是不可分開的,請注意紀德說內容是存在。也就是,在這個故事裡,作者常常故意誤用典故,或者在用詞的時候不用人們習慣的詞義而用其歧義,跟書裡面有文學癡情然而停留在囫圇吞棗階段的少女房思琪,是不可一而二的。

但我不是在說我在做什麼很偉大的事情,我覺得我的書寫是非常墮落的書寫,它絕對不是像波特萊爾的惡之華,變得很低很低,然後從塵埃中開出花來,絕對不是那樣。我們都知道那句話:「在奧斯威辛之後,詩是野蠻的」我的精神科醫師在認識我幾年之後,他對我說:妳是經過越戰的人。

然後,又過了幾年,他對我說:妳是經過集中營的人。後來他又對我說:妳是經過核爆的人。Primo Levi說過一句話,他說「集中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但我要說:「不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我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會有一點看不起自己,那些從集中營出來,倖存的人,他們在書寫的時候,常常有願望,希望人類歷史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情。

可是在書寫的時候,我很確定,不要說世界,台灣,這樣的事情仍然會繼續發生,現在、此刻,也正在發生。我寫的時候會有一點恨自己,有一種屈辱感,我覺得我的書寫是屈辱的書寫,這個屈辱當然我要引進柯慈所謂的「disgrace」。

用思琪、怡婷、伊紋她們的話來翻譯,這是一個不雅的書寫,它是不優雅的書寫,再度誤用儒家的話,這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書寫,因為這麼大質量的暴力,它是不可能再現的。

這個故事其實用很簡單的大概兩三句話就可以講完,很直觀,很直白,很殘忍的兩三句話就可以把它講完,就是,「有一個老師,長年用他老師的職權,在誘姦、強暴、性虐待女學生」。

很簡單的兩三句話,然而我還是用很細的工筆,也許太細了的工筆,去刻畫它。我要做的不是報導文學,我無意也無力去改變社會的現況,我也不想與那些所謂大的詞連接,也不想與結構連接。

在這邊,在外面的套子裡,我想要叩問的是:身為一個書寫者,我這種變態的、寫作的,藝術的欲望是什麼?這個稱之為藝術的欲望到底是什麼?我常常對讀者說,當你在閱讀的時候,感受到痛苦,那都是真實的。

但我現在更要說,當你在閱讀的時候,感受到了美,那也都是真實的,我更要說,當你感受到那些所謂真實的痛苦,它全部都是由文字和修辭建構而來的。這是我要叩問的問題。

我的結論是,我曾經是一個中毒非常深的張迷,無論我有多麼討厭胡蘭成,我還是必須承認,《今生今世》的〈民國女子〉那一章,仍然是古往今來描寫張愛玲最透徹的文章之一。

我的整個小說,從李國華這個角色,到我的書寫行為本身,它都是非常非常巨大的詭辯,都是對藝術所謂真善美的質疑。我想用一句話來結束,怡婷她在回顧整個大樓故事的時候,她有一句心裡話,她說:「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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