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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黑手父親–港都拖車師傅的工作與生命Being a Craftsman: Life, Work and Social Mobility of Trailer Makers in Kaohsiung】


書名:【我的黑手父親–港都拖車師傅的工作與生命Being a Craftsman: Life, Work and Social Mobility of Trailer Makers in Kaohsiung】
作者:謝嘉心
出版社:游擊文化
供應商:前衛
出版日期:2021/11/3
頁數:328頁
版別:初版
出版地:台灣
尺寸(公分):14.8*21公分
裝訂方式:平裝
印刷方式:部分全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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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不好好念書,長大就跟我一樣當黑手!」──父親

「父親用他的技術養活了一家子,為什麼卻把自己和自己的工作當成負面教材?」──女兒

工人女兒對於父親最深情的疼惜
深刻動人、具有台灣味的黑手師傅民族誌
看見技術工人的驕傲、自豪與矛盾

吳曉樂、張慧慈、謝國雄、林文蘭、宋世祥、劉清耿 感動推薦

身為工人之女,她與工人最近的距離,不是父親,而是父母親的告誡:「不好好念書,將來就跟你爸一樣做工!」

從小,父親的工作就隔絕在她的生活之外,父母親總是以父親的職業當作反面教材,「工人」、「黑手」是她必須依靠讀書全力避免的未來,而父親的職業,包含父親本身,則成了展示不堪、讀書失敗的負面教材。

直到大學接觸了社會學,「工人」這兩個字浮出檯面,成為她認識自己的的線索,並促使她在研究所階段,開啟了認識父親與拖車師傅的旅程。

她以疼惜的口吻探問著:「父親用他的絕活養活了一家子,為何卻把自己與自己的工作當成負面教材?」

同時也思索著:「為什麼在台灣社會,技術的價值總是不如學歷?當人們認為取得好文憑是為了獲得好工作時,文憑真的可以做到這件事嗎?而什麼又是好工作?技術工真的就如此不堪嗎?」

本書以作者父親的工作與家庭為背景,描繪港都拖車師傅的工作史與生命史,書寫他們如何走上拖車師傅之路,又如何放棄向上流動,甘願做師傅就好。而在他們以自身技術為豪時,回到自家屋簷下,為何又處處貶低自己的職業?

★臺灣社會學會碩士論文佳作獎、碩士論文田野工作獎★
★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碩士論文優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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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特色】
 翻轉工人悲情的刻版印象,呈現技術工人驕傲自豪的一面。
 展現師傅的學藝經歷,從小學徒、半桶師到出師。
 師傅可以辨識自己製造的產品,每台車子上面都有師傅的「胎記」。
 內行看焊道,師傅可以透過看焊道,評價做工品質,而在工廠師傅之間則是透過「手路」,判斷彼此技術的高低。
 在拖車產業,實力和品質,才是讓人衣食無虞的「鐵飯碗」。
 在黑手的世界,跳槽與轉業是人人必走的加薪之道。
 口碑和情報很重要,薪資低的工廠吸引不到好師傅,打混摸魚的師傅,也難以一案接過一案。
 技術為王道,師傅不用看老闆臉色,遇到亂砍價的雇主,還可以透過罷工來維持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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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聲推薦】
謝國雄(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

一個以技術為傲的車斗師傅,不時恐嚇女兒:如果不好好唸書,以後就像我一樣做工。這個女兒認真唸書了,拿到社會學碩士,然後寫了這本書。不像1970年代的成衣業、塑膠加工業等的受僱者,努力讓自己翻身成為頭家,這些有「工夫」底的車斗師傅,卻不想創業成為頭家,這是為什麼?這些師傅擁有一身絕活,為何回到家中,卻處處貶低自己的工作?作者以祖父母、雙親與自己的生命經驗來解開這個雙重的身世之謎。這是一本結合生命、研究與寫作的社會書,全書以流暢的故事展開技術與文憑的對話,值得所有想了解台灣社會的職業與工作、家庭與親情、教育與產業的人一讀!

宋世祥(【百工裡的人類學家】創辦人)
父親的工作不光是一家的經濟收入來源,往往也成為孩子認識這個世界、社會最重要的入口。謝嘉心不只用《我的黑手父親》說了自己父親的故事,也是高雄這個工業城市裡,乃至全台灣廣大勞工家庭與群體的故事。透過嘉心細緻又全方面的描述,勞工不只是髒兮兮的黑手,而是充滿勞動價值的黑金。

林文蘭(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人社院學士班合聘副教授)
在台灣這座「頭家島」上,不是每個黑手都想成為頭家,有些人「甘願做師傅」。本書描繪了以技藝自豪的師傅,為何不願攀升流動階梯?更遑論讓孩子繼承父業。這本深刻動人有台灣味的民族誌,擁有社會學分析的質地,更蘊含豐富的文化肌理和生命印記。作者刻劃港都拖車師傅置身的勞動世界:他們如何在師徒制底下,從「做中學」鍛鍊手路;他們如何出師,精進技術、勇闖江湖,與頭家斡旋和互挺。本書讓我們看見擁有真工夫、打造經濟奇蹟的拖車師傅如何安身立命,更引領我們反思「技術王道」和「文憑主義」之間的永恆對話。

劉清耿(輔仁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
這是一本可讀性高的社會書。寫作起點來自作者與父親在互動中萌生的困惑:為什麼擁有一技之長,專於製造、維修拖車的父親對自身的技術能力感到驕傲自豪,卻又時常以貶抑自己職業的方式告誡子女:「不好好讀書,將來就跟我一樣做黑手」?圍繞著這個謎題,作者展開她的解謎之旅。可喜的是,這場解謎之旅一如刻印在黑手父親身體裡的鐵工技藝,豐富多彩。在流暢行文中,讀者除了可以認識一位平凡父親的生命故事,也可以了解黑手師傅在傳統師徒制裡的技術養成經驗,更得以一窺台灣傳統產業技術變遷的縮影。《我的黑手父親》不僅是精彩的技術研究,也是富有社會學想像的社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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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謝嘉心
七年級生,高雄市小港區人,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從小在工業區長大練就不太會過敏的鋼鐵之肺與支氣管,曾經是極度怕冷、超級早睡的南國的孩子,大學與研究所在風城接受各路大學生與寒冷冬天的洗禮,成功取得熬夜及抗寒屬性。碩士論文《「做師傅就好」:港都黑手師傅的生命、工作與社會流動》獲得臺灣社會學會碩士論文佳作獎、碩士論文田野工作獎、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碩士論文優秀獎。

現於NPO的世界載浮載沉,試圖維持心裡那點理想之光,並尋找與現實生活壓力之間的平衡點。聯絡方式hsin213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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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者簡介】Chih-Hsuan Wu(吳致萱)
工人之子,能操一口流利的台語,本業是海運,辭職留學英國,回國跑去當翻譯接待友邦外賓,29歲創業,於高雄左營創立社區空間「有福 YO FU」,致力於人事時地物的各種連結,參與了左營《見城誌》的寫作與攝影,同時為《漫遊左營文化誌》的發起人&設計者,攝影作品三度受邀於泰國展出(2019-2021),目前兼任高中校刊社的指導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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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推薦序|老鼠生的孩子想打洞 (吳曉樂)
推薦序|技術能當飯吃,但不要孩子吃這行飯(張慧慈)
序言 不讀書,以後就像我一樣做工
前言 溫室裡的工人之女
第一章 活絡台灣經濟的紅血球
01 我的高雄市小港區
02 關於拖車的二三事
03 台灣拖車產業的興衰
第二章 離鄉背井學師仔
01 往返台東的野雞車
02 師仔的工作與日常
03 師仔的兩個功課
第三章 師傅的生存之道
01 半桶師如何精進技術?
02 經營人際關係
03 跳槽、轉業與技術圈
第四章 技術為王道的世界
01 拖車工廠的型態與師傅的就業模式
02 以技術為豪的師傅
03 師傅的「鐵飯碗」
第五章 做師傅就好
01 師傅與頭家
02 黑手不想成為頭家
第六章 毋通佮我做仝途
01 父親的職業欄
02 望子成龍、望女成鳳
結語 什麼是「好工作」?
番外篇 黑手之家—我爸、我媽還有我們
01 父親的餐桌
02 勤儉為家訓
03 鐵工父親的自製家具
04 身為農家長女的媽媽
05 家庭主「傅」
後記 板台忠的最後一天
攝影篇 拖車師傅的工作現場
推薦序 吳曉樂(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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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這本《我的黑手父親》,我沒有一刻停止想起我的父母親】

他們的形象與本書所勾勒的人物有極高的疊合。家父原從事物流,隨著身體不堪重負轉型成小黃司機;母親十三歲那年,孤身從澎湖上船,走入高雄加工出口區,踩著鐵馬在廠區穿梭,大把青春歲月化為一枚敬業的螺絲釘。後來她跟隨丈夫,於台中落地生根,數度易業,後以清潔為主。他們的長女,我,一路從中女中讀到台大,逐日從同儕的家庭背景感受到某種「階級篩選」的漸層,友人父母多有醫師、律師、建築師、會計師等,他們高度期盼,想方設法,以求孩子「克紹箕裘」,我轉身回望我的家庭,恍然大悟,屬於工人子女的故事得重新寫過。

俗諺有言「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意指父母對子女影響深遠。然而工人父母往往反其道而行,他們一心念想子女,踏上與自身截然不同的職涯,不惜以否認自己的方式肯定孩子的成就。我的父母並不忌諱讓我親見他們的工作現場,父親接送我上下學,我也曾經陪同我媽進入不同業主家屋賣命灑掃、刮除陳垢,然而兩老也會明白提醒我「界線」的存在,我不只一次從他們口中聽到「妳是拿筆的,以後吹冷氣,靠動腦賺錢,不要像我們一樣靠身體,老了這也痛,那也痛」。從謝嘉心的書寫,我一再辨讀到自身曾有的不安與困惑:若父母不是試圖抹消,就是省略他們勞動的痕跡,人子如何看待、親近、甚至敬重自己的出身?另一個問題是,界線以何為判準?承認界線的同時,我們如何想像流動的方向?

本書以作者父親的職業——拖車師傅的工作現場,深入探究職業技術的價值與學歷證照之間的緊張關係,兩者間本應相互牽成輔證,但因台灣社會長期側重「文憑」,日積月累「污染」了我們的心證。作家胡淑雯亦曾在〈奸細〉一文,寫出了這種主義如何打擾了我們的舌頭,「我爸是開計程車的,我媽是開雜貨店的,叔叔是擺地攤的。我家左邊是做木工的,右邊是賣魚的,再往右是賣菜的,對面是賣羹麵的。我們是沒有職銜的,做事的」。

書中強調拖車師傅的養成仰賴大量的「默會知識」,意即「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知識,換句話說,知識含量絕對不低,只是傳遞過程並不經由文字語言,而是發自不可視、難以測量的身體五感,要將這些絕技轉換成專業證照,不僅轉換上自有難度,比率也相當有限,最具體的呈現莫過於謝嘉心寫到博士學歷的弟弟因工作需求,也得學習操作天車,進而與父親的工作產生交集。父子倆養成背景不同,取徑方法自然有別,弟弟喃喃背誦流程,父親則早已從長期的浸潤,深刻「體會」如何操作這碩大無朋的機械。又,書中師傅反覆提及工人得「忍受曝曬」,與文人「寒窗苦讀」的形象產生了有趣的溫差,平平是接受層層試煉而鍛鑄出的複雜心智,卻因人們認知的差距而引發後續一連串歧見。

我的家族有些長輩也跟書中的拖車師傅一樣,是「師仔工」,興致一來,也道起從前集體學習的逸事,但若我追問下去,他們卻赧然揮手,稱往事不值一提。慶幸作者翔實記錄師徒制的背景與轉進,我找著了長輩生命史失落的幾塊拼圖,更十分認同作者的結論,台灣古早社會的師徒制與學校教育各有值得師法之長處,一味以今賤古會讓我們錯失了許多明媚的風景。

人在錨定個人座標時,很難不從出身伊始,若對我們父母的認識是一片空白,又何以勾勒自身的樣貌?我自法律系畢業後,父母以為我將考取執照,順遂地「食人頭路」,享受相對恆定的生活品質,不若他們按件計酬,看景氣吃飯。豈料我一意孤行,幾經周折,今已開立工作室,以文字工作維生,獨立接案,盈虧自負。有時為了田野調查,千山萬水,曬得頭暈眼花,母親一度唸我踏上她跟父親的老路,我則無賴還以「誰叫妳屬鼠,老鼠的孩子也想打洞啊」,見我果斷,母親索性傳授她的做事心法,「客戶通常從妳經手過的作品來判斷妳的才調,千萬不能濫竽充數,傷及口碑」,「與人為善絕不是壞事」,「案件越困難,越能磨練出好技術」,許多台詞都與書中師傅所述有著高度的重疊;而母親從社區大樓、汽車旅館、星級飯店,直到她認定自己足以應付多元的傢俱材質與清潔需求,才踏入按時薪算、競爭激烈的居家清潔,更與書中師傅以「跳槽」來增進技藝的歷程不謀而合。

如今,「老花眼」成了我的父母閱讀上的阻難,我閒暇之餘也為他們「讀」書。日前我猜測《我的黑手父親》應能投其所好,俐落「獻聲」說法,也同他們一起斟酌書中台語讀音,兩老對於作者祖父拖著滿載家當的手拉車,自台南翻山越嶺至台東一段格外有共鳴,分別說起我的先輩們數十年前是怎地謀算、尋覓開枝散葉的一方水土。書中每個人物都是台灣經濟變遷的縮影,我們從中感知到社會的物質、文化氛圍如何與個體的心性產生耦合,交織出一則則有機且饒富生命力的故事。謹以我父母的結論闔起整篇文章,「這個作者寫出了我們那個年代的故事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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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室裡的工人之女】

我出生在高雄市小港區,日常生活總是伴隨著巨大的飛機噪音,以及聯結車經過門口時引發的震動與揚起的沙塵,加上住家附近的公車班次與數量都少,因此大型聯結車對我來說,就是出現頻率與公車相近的車種,從小走在路上,我對於從身旁經過的聯結車總是習以為常。直到上了大學,同學將我用力拉離呼嘯而過的聯結車時,我才知道原來身旁時常有聯結車經過,並不是這麼稀鬆平常的事。

我的父親是一名拖車師傅,他的工作是製造與維修拖板車,也就是人們所稱的黑手。

我出生的環境與父親息息相關,我們家居住地的考量,也是為了父親上班工作方便而選擇在工業區附近。也因此,我無論是國小走路、國中騎腳踏車、高中被父親用摩托車載著跨區上課,這些砂石車工作服的景色,就是我通學路上最平常不過的風景。我從來不清楚父親具體的工作內容,只隱約知道這些從小常見的聯結車、砂石車等工業用車,是父親「做」的。

我的父母都來自農村家庭,他們小時候的生活並不富裕,也因此,我的家庭生活受到兩人的影響,顯得簡單樸實。

我的雙親都不菸不酒不賭,家中的日常生活用品大多價格低廉、實用取向;我們的家庭出遊不太會選擇需要付入場券門票的地點,自己開車出門是唯一的交通選項;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用餐時間是吃家裡自己煮的東西;每天都要吃米飯;早上六點前起床、晚上十點前就寢;而對於水、電的節省是根深蒂固的、近乎執著的生活習慣。

小時候的我,除了成績,從來不懂得跟別人比較什麼,也許是因為同學之間的成長背景差異並不大,而幸運地,我的家庭生活雖然勤儉樸實,卻從未物質匱乏,所以一直到國中,我清楚感受到自己與同學的差異,只有別的同學懂得去買五月天的正版CD,而我則是向同學借回家用卡式錄音機轉錄,如此而已。

高中時期我離開小港區,到高雄精華地段的苓雅區就學後,才開始感受到自己在生活與消費上的習慣,與其他同學有著明顯差異。第一次跟同學走進氣氛很好的簡餐店時,我對於花一百元以上吃一餐的行為暗自心驚。而對於文化活動的消息,也總是遲鈍又陌生,我與同學家庭背景之間的差異開始浮現。

上了大學,接觸社會學之後,「階級」這個詞彙串起了我成長過程中每個從未特別注意過的細節,向我「證實」自己其實是個工人子弟,而父母親在我從小到大許多時刻刻意強調或抹消「工人家庭」痕跡的行動,也一一浮現。

回想小時候,家裡雖然在零食、娛樂行為上嚴格限制預算,但父母卻從未拒絕我任何買書的要求。我的父母親都是國中畢業,對於我在課業上的學習,他們能提供的直接協助有限,但對於一個孩子應有的理想才藝或對未來學習有幫助的課程,我也一個不漏的都學過,鋼琴、芭蕾、畫畫、珠算、英文班,雖然因為家裡只有我在學,沒有氛圍也沒有動力,所以從來沒有一項可以稱得上學習有成,但不管我是不是真的有興趣學習,他們在孩子的才藝、課後補習上從沒有吝嗇過,在我拒絕上課時,也嚴厲教訓過我。

我對於「階級差異」的鈍感,絕對不是偶然或巧合,因為成長過程中,我在物質生活上與同儕沒有顯著差異,在校成績更是從未感受到先天的不足。我的父母一直以來努力傾盡自己的資源,為孩子補足文化資本,這點是可以肯定的。

從小對於階級差異幾乎沒有察覺的我,大學開始接觸社會學,第一堂課就帶給我莫大的震撼。我所出身的家庭背景「工人」,成為一個專有名詞,有完整的定義、有判斷的標準、有統計數字、有眾多與氣質、慣習、行為與特性的分類研究,也有在總人數中所占的比例別。「工人」一詞從父親職業欄的答案變成實感的、代表著自己的、與其他人不一樣的人群分類。

到了研究所,我為了撰寫論文重新回顧自己的成長經歷才發現,「工人階級」之所以沒有成為顯著影響我的因素,是因為我的父母從來不曾將工人身分視為我們一家人的出身背景,而是將父親的工人身分視為對比的借鏡,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成為一種被諄諄告誡為不能複製的他者。

從小到大,我對於父親的工作內容、他的同事、他在工作中遭遇的挑戰與挫折,一概不知,只能從他衣服身上的破洞、偶爾被媽媽開玩笑說「重聽」的耳朵聽力、以及越來越難負荷高強度運動的膝蓋等跡象,來認識父親為了在這個行業立足、為了養家活口所付出的代價。

這些模糊的線索一直到我就讀研究所不得不寫論文,才有機會認真面對,並且開始拼湊父親與他的工作圖像。

也許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如此,談起最初的動機或原因,都現實的令人不忍直視,但不能否認的是,這個現實的理由引導我開啟生命中最珍貴的一段時光。

田野現場的焦慮、愧疚與領悟

回到副駕駛座上的我,心情是自田野訪談工作以來最忐忑的時候。剛開始研究時,我帶點狂妄的志向,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夠揭發這些師傅勞動現場的辛苦與不平,並藉著這些師傅的生命經驗與職業生涯,來批判學歷至上的心態與技術教育的盲點。但隨著訪談與接觸的師傅逐漸增加,那濃縮在一至兩小時交談中所觸及的數十年生命菁華,讓我不得不檢討自己的無端自大。

觀察與描寫工作現場,在我的研究中是舉足輕重的環節,因此我免不了現場的蹲點工作。通常我都是拿著相機,一邊避開地上堆放的工具、機械零件、鋼材與四散的火星,一邊觀察師傅們的動作並拍照。有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要看什麼,就只是蹲在師傅身邊,任憑切割鋼材的巨大聲響與賣藥電台的天花亂墜帶著自己的思緒載浮載沉。

因為不能打擾師傅的工作時間,我的訪談通常都是在他們吃飯、睡午覺的一個小時間進行,每次只針對一個人訪談。

在炎熱的夏天,我與受訪師傅避開其他在地上鋪著紙箱或自備涼椅準備午睡的師傅,尋覓工廠角落的電扇附近坐下,用著不大的音量對談。此時工廠靜謐的只會有工業電扇運轉的聲音,直到有人再度打開收音機,用賣藥電台的聲音宣告短暫的午休時間結束。

每次聽到賣藥電台再度響起的聲音,看到眼前受訪的師傅伸伸懶腰、準備工作的樣子,就忍不住為自己又剝奪了他們的休息時間而感到愧疚。

師傅們對於我這個「只拿得動筆」的研究生可謂款待有加,不僅有問必答,在工作現場也處處顧慮我,擔心我的安全。要不是我偶爾還有幫忙找工具的功能,在工作現場的我,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大型障礙物,讓我不禁質疑自己研究的意義。

某次田野觀察,我照例蹲在一台製作中的平板車台下方,斷斷續續地思考論文的構成與需要的素材,當時工廠有一對聾啞夫婦,兩人在工廠中主要是合力製作平板車台。這對夫婦的丈夫拿著兩個空著的線圈紙捲互相拍了拍,敲掉上面的灰塵,放在地上並友善地對我笑著,示意我可以坐在那上面。

那一刻我簡直無地自容,越是受到受訪者友善的對待,就越是焦急掙扎,總是希望自己可以做出一個有意義的、不負這些師傅善意的研究。不過,這樣的想法越是強烈,就越容易在膠著時陷入低潮的迴圈。

那之後好一陣子,我一想到要前往田野地,就忍不住產生抗拒心理,尤其是前一天晚上,我的情緒總是會鬱鬱沉沉、沒來由地想哭。

訪談時得到的答案似乎不能帶給自己更多的收穫,日復一日的現場觀察也找不到新的發現、無法讓論文的問題意識有所突破。在這樣的狀況下,研究者很容易產生壓力與焦慮,尤其當自己在田野現場只是一味接受好意、完全沒有貢獻時,就越是焦慮。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直到某天看著師傅說起自己孩子時那無奈又和藹的笑容,我突然領悟這些師傅以自己的生命鍛鍊出一身技術,並讓自己在工廠獲得一席之地,他們並不需要我透過論文來替他們發聲鳴不平。

雖然他們的工作很辛苦、環境滿是髒污,雖然他們並不認為自己的工作是值得孩子繼承的好工作,但在談起自己的技術、工作經歷、工作狀況時,他們卻總是充滿驕傲與自豪。

那以時間打磨的工作知識、手藝與皺紋,一同銘刻在他們的身體當中,成為這群師傅最傲人的無形財產。無論是他們的工作還是人生,都不是從未離開過學院、腦袋裡只裝了幾本理論的我,可以置喙的。

對於這群只專注在眼前工作的師傅來說,我的論文完成與否根本無關緊要,認清這一點對我心態的調整至關重大,論文的方向也從原本設定尖銳的批判性變成人類學民族誌性質的觀察紀錄。我也轉而以「重新認識自己的出身背景」來看待這個研究。

透過研究者的眼光、透過女兒的眼光,我認識了父親這數十年來用以養活一家子的唯一武器;也從師傅們的工作態度、生命態度中學習並自省。

出乎意料的,無關社會貢獻,也無關學術重要性,碩士論文成為我給自己二十餘年讀書生涯中最棒的一份贈禮。

直到我也成為勞工:跨世代的勞動者對話

我從大學到碩士,一路上累積了不算差的學歷,但畢業後在勞動市場卻處處感到技能不足,履歷書上除了學歷之外,一片空白,連興趣欄都要猶豫好一陣子。

我循著標準的升學管道一步步走出學院,沒有所謂「走岔路」或表現不佳之處,就算在學院中不算頂尖,也不曾缺少稱讚,但在拿著畢業證書踏出學校大門那一刻,卻彷彿兩手空空地被推上一艘小船,連帆槳都不知道怎麼操作,就隨風出海。

親身經歷工作與職場之後,現在的我,更能清晰感受到以學歷至上的價值來評價各類型的工作有多不公平,此時再回顧自己的論文,更是別有一番體會,也激發更多反省。

技術的價值為什麼在社會觀感上,總是不如學歷的價值?當人們認為拿到好學歷是為了取得好工作時,學歷真的可以幫助我們做到這件事嗎?讀書真的是唯一的道路嗎?而技術工真的就如印象中的不堪嗎?

我畢業後求職的體會,成為重新詮釋這份研究、進而深化相關思考的契機,而這些反思也將呈現於本書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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