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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評

Friedrich Tu : 近年來少見的十七世紀東亞大航海時代歷史作品《海上傭兵》


第一次看到《海上傭兵》書名時,我想到的問題是,為什麼是「傭兵」?

■追求個人利益的傭兵,被視為戰爭的根源,最終被排除在國際法的保護之外

「傭兵」的身分,不管在東方或是西方歷史上,都帶有明顯的負面意涵。維基百科上對傭兵的解釋是「是一種為了利益而參加戰爭的戰士,參戰的目的只是為了金錢獎勵,無任何政治與種族宗教等立場,只要出價夠高可以受僱於任何人。」看到這樣的陳述,任何人都難免覺得,為了利益而從事戰爭等暴力行為的人,多半不是什麼好人吧?馬基維利便在其《君主論》中痛斥傭兵的無情無義,是義大利諸國陷入長期戰亂的根源;一個真正「國家」的安全,絕對不能依賴缺乏德性的傭兵保護,而是要以具備愛國情感的公民所組成的軍隊來守衛。

馬基維利所在的晚期文藝復興時代,是西方歷史上傭兵最活躍的時期之一。無盡的戰亂促使許多傭兵組織的興起,他們為了個人利益而介入戰爭,使得暴力如同瘟疫般四處蔓延及傳統價值的瓦解。十六世紀宗教改革後,新教的「因信稱義」「自為牧者」等口號,給予傭兵們一個在道德上的出口:是否得救與(暴力)行為無關,而是源於信心本身。到了十七世紀初的三十年戰爭時期,日耳曼地區更成為傭兵們追逐利益的天堂,無盡的宗教衝突推動了傭兵產業鏈的興盛繁榮。直到三十年戰爭結束後,《西發利亞條約》的簽訂奠定了新的歐洲秩序,傭兵才逐漸退出歐洲歷史。雖然傭兵在歷史上並非完全是追求利益的無情無義之輩,比如著名的「瑞士傭兵」便是以其高度的武德而受到歐洲各國好評,但傭兵在歷史上的痕跡還是以負面居多。

傭兵被視為「戰爭的根源」,因此今天的《日內瓦公約》雖然保障士兵在戰爭中也應該享有各種基本的人權待遇,但此待遇並不包括傭兵。傭兵不被視為合法的戰鬥人員,也不能當作戰俘;如果傭兵在戰場上被俘虜,只能被視為不受國際法管轄的「普通罪犯」。包括《日內瓦公約》的國際法以「國家」為主體,這是自《西發里亞條約》以來形成的國際秩序,因此,追求個人利益而非國家利益的傭兵,便被視為「無國籍」的個體,被排除在國際秩序之外。

■手持大筒的鄭芝龍不只是海盜,而是自為國家的海上傭兵

因此,回過頭來看,為什麼要以「傭兵」這個非典型稱呼來形容《海上傭兵》的主角─「一官」鄭芝龍及其建立的鄭氏海盜集團?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以海盜或海賊稱呼鄭芝龍,固然反映了傳統價值觀所強調的負面形象(不過在現今大眾流行文化的影響下,未必有著全然負面的含意);那作者使用「傭兵」,又與海盜有甚麼不一樣呢?

昨天有機會參加《公司與幕府》及《海上傭兵》在慕哲書店舉辦的講座活動,當面請教《海上傭兵》的作者鄭維中教授。他提到本書是多年前的博士論文修改而成,當時並未使用「傭兵」這個詞彙;不過在修改成書的過程中,鄭老師認為以傭兵來取代傳統的海盜稱呼,更能貼切的鄭芝龍的身分及本書的問題主旨,包括1. 鄭芝龍的「無國籍」身分,反映了其行動的自主性及大航海時代以來隨著海上貿易興盛所導致的社會結構之變化。2. 鄭芝龍熟悉各種兵器、火器等高技術性的軍事專業技術,源於葡萄牙、日本、東南亞等多國技術傳承;「專業性及技術性」即傭兵的傳統定義之一。3. 鄭芝龍及鄭氏集團的事業不只限於海上,更涉及了明末清初的大陸動亂並被深深捲入其中,導致了鄭氏集團最後的敗亡。傭兵若無法客觀的權衡形勢並實踐以利益為導向的理性抉擇,便是其敗亡的開始。

在講座活動中,鄭老師展示了一張由葛飾北齋所描繪的鄭芝龍浮世繪圖像,以具體的形象說明了鄭芝龍的「傭兵」身分。這張圖像長年不為人所知,直到最近才由大英博物館數位化後公開於網路上,描繪了身著戎裝的鄭芝龍手持「大筒」瞄準海洋,準備向畫面外的「海魔」開火。大筒並非大砲,而是巨大的火繩槍,流行於十六世紀的日本戰國時代,使用者必須具備一定的專業技術及火藥知識,也需要強健的體魄及臂力,才有可能像圖中的鄭芝龍以跪姿射擊。這幅圖像固然是江戶時代後期對歷史人物的浪漫想像,但也說明了在日本人的心目中,鄭芝龍及後來的鄭成功,都是與日本的軍事技術發展有著密切的關聯性。

這張圖像非常的經典,熟悉日本戰國史的人一看便能聯想到,這不就是日本戰國時代的傭兵集團,雜賀眾或根來眾的形象嗎?這樣的傭兵集團,隨著海洋貿易的興盛而興起,為了保衛商業利益而輸入新的軍事技術,再繼而形成有別於傳統封建制度的新型態社會組織(也就是共同體),而為傳統價值而不容。傭兵在歷史上的傳統惡名,其實就是其自主性的展現,以及時代變革的縮影;所謂的「無國籍」,便是其「自為國家」的展現,善於背叛即是對自身共同體的忠誠。本書中有一段對鄭芝龍心態的客觀描述,我覺得寫得非常適切:「一官的官位只是虛銜;他必須證明自己能夠維持治安,才能夠獲得實授。要是他無法進行任何交易(無論合法或非法),他又怎麼可能發餉給士兵?」

因此,本書使用「傭兵」定義鄭芝龍及鄭氏集團的組織性質,不只呈現了十七世紀東亞史變化的複雜結構因素,不只是「朝代更迭、盜賊蜂起」這麼單純;也呼應了其歷史評價的正反兩面性:傭兵若無法開創新時代,便只能在歷史留下惡名;愛國者與叛國賊,只在一線之間。

★★★《海上傭兵》是近年來少見的十七世紀東亞的大航海時代歷史作品,完整且全面地描述了鄭芝龍集團的興衰過程,以及在歷史事件之下的長時段社會變化的深層結構。身為「大航海時代」粉絲的私,非常喜歡這本書!

原文出處 Friedrich 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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