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之後,芒果漸被微熱天氣催熟,從屏東漸而北上臺南,芒果陸續收成,揭開了為期半年的產季。果肉肥碩略帶緊實,散發熱帶香氣的芒果,是專屬於南國夏天的豐饒滋味。如同莉莉冰果室的芒果冰,以愛文為主,加上幾片帶有酸勁的芒果青,熟悶與青澀滋味都在其中。莉莉附近的台南市美術館,舊地名稱檨仔林,據傳過去林裡,聚了許多羅漢腳,會不會羅漢腳愛吃芒果?不可考。但在清代,臺南城內有著檨仔林的地名,這水果能夠「(食)畢棄核於地,當月即生。」在時人眼中,存在感應該極強。
芒果的身世,眾所紛紜,清時文獻多稱「番檨」,應來自南亞與東南亞一帶。清領初期,郁永河來到臺灣初見芒果,並無法辨明這顆「不是哀梨不是楂,酸香滋味似甜瓜」的水果,只能用「不是」、「似」的描述,排列出這顆異域之果在他的水果識辨系譜中的位置。這顆於帝國新土長成的芒果,如同台灣的所有,都要成為皇帝麾下的一切。芒果在1719年得到了進京的機會。
閩浙總督覺羅滿保與福建巡撫呂猶龍,像在互爭表現,1719年春天,分別敬獻了許多台灣物產給康熙皇帝,其中有芒果樹株,還有有切條曬乾的芒果乾、有用蜜與鹽醃製過的芒果,分別裝了小瓶給康熙皇帝。康熙看到了芒果,吃了沒,則不知道。康熙回應「知道了,番檨從來未見,故要看看,今已覽過,乃無用之物,再不必進。」其實,連覺羅滿保獻上幾隻台灣犬,也被康熙說「不及京裡好狗。」
台灣芒果與土狗,雖被皇帝退貨,但「番檨生大樹上,形如茄子。夏至始熟,臺人甚珍之。」臺民珍惜當然是因為好吃。《續修臺灣府志》匯集了不同資料,像是芒果飲食入門般,先說「切片以啖,甘如蔗漿」、再細分「檨有三種:香檨、木檨、肉檨。香檨差大味香,不可多得。木檨、肉檨曬乾用糖拌蒸亦可久藏,台人多以鮮檨代蔬,用豆油或鹽同食。」不僅鮮吃還能「切片醃久更美,名曰蓬萊醬。」清代人應該沒吃過芒果冰,但其餘的可能都試過了,其遺風猶存,如同現時番茄蘸醬油、西瓜沾鹽巴,清時芒果可與之醬油與鹽同食,用鹹味彰顯甜味,簡單的道理卻是不敗的策略。可鮮食、可醃製的芒果故而得「果之美者,檨為最」的稱譽。
芒果普遍存於日常,臺灣地名也常有檨仔坑、檨仔坑溪之類的名稱。邱逢甲也稱「番檨花開又一年」。芒果成為日常地景、乃是報時之果,於是也成為文人形塑台灣風土的資材。
唐贊袞在《臺陽見聞錄》中,稱芒果「大者合抱,葉濃、花淡,高樹多陰。實如豬腰。」但在謝本量寫寒食前後春景時,已經有了「檨花如雪飼金魚,小院陰濃綠不除」的意境。或如林啟東〈檨園風清〉也寫「花落賢庭柳拂牆,檨林篩影倚斜陽。」檨林、檨花被放入了漢詩意境,成為識別島嶼風土的一部分。
任何一個外來之人,踏上這塊土地,感受南方體驗熱帶,想必都無法拒絕芒果,即時到了戰後,我曾在眷村中訪問一老者,江蘇鹽城人,一口芒果吃下肚,才確切感受到這片與故鄉全然不同的土地。他的體會應該與清代文人相同,但吃的卻可能不是同一顆芒果。
我們現在吃的芒果,都有個洋名,或者稱Irwin、Kent、Haden,此因二十世紀以來,從南洋、從美國又有新品種移入,或者持續改良。這些稱為愛文、肯特、海頓的芒果,經過半世紀之後,適應了島國風土,成為台灣芒果的代名詞。我讀過劉克襄、王宣一等人關於書寫芒果的作品,情節大多牽連著土地與生活,異鄉之果有了台灣身分,成為牽涉認同的記憶之味。
而今,品種改良、地球暖化、職人技藝都能改變我們對於風土滋味的體驗,島國風土的詮釋,亦不全然是另一場東方主義的套路,不用只在「他者之果」的議題上打轉。經由生活脈絡的追索與建構,推敲時間與空間脈絡的關係,一顆芒果,足以讓人產生對特定地方與人群的認同與歸屬。
如同我的夏日時間刻度,經常可以依靠榮興冰果店的芒果冰辨識。那碗冰,四月是盛著愛文與土芒果,盛夏則加了凱特、烏香,初秋則是九月檨上市。風土芒果,應時而生,它是讓我們體會與自然相處的機會,也是學習成為台南人的練習。「不是愛文不是凱特,滋味似土芒果」,那顆芒果是海頓。我非如郁永河的異鄉客,而是熟知芒果風土的新台南人。
原文出處 謝仕淵 (經作者同意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