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過一個時代:一個封閉,禁忌,威權壓抑的社會。大家依然愛藝術,愛看電影,儘管看到的電影可能並不多,可能是被選擇的,可能被剪得支離破碎,可能趕不上世界的趨勢。
不過這一切都擋不住看電影的心。在那遙遠的台灣,只要戲院出現了某部大師電影或藝術經典,就會被當成寶貝般珍惜,努力地看,努力地書寫。
渴望看電影的人在資源匱乏的環境中突圍,那是第一個努力看電影/愛電影的世代……然後台灣有了〈劇場〉,〈影響〉雜誌,關於電影/藝術的評論,解讀漸漸開始出現了!
詩人/作家/翻譯家/影評人景翔大哥,就成長在這樣一個激盪的年代——第一個努力寫電影/研究電影的世代。
景翔大哥是戰後世代的影評人,比較起更資深的台灣影評人,景翔這代的人在台灣成長,受過完整的教育,有自己的想法,願意接受新觀念與新態度,勇於跟權威對抗嗆聲。
在台灣新電影出現之前,台灣影評彷彿還在蠻荒,正蓄勢待發。楊德昌,王家衛等重要導演有時候還被視為異類邪端。
而景翔同輩的影評人,在有限的資源下,為台灣新電影推波助瀾。景翔曾經在影評中大力支持《小畢的故事》,《帶劍的小孩》,《油麻菜籽》等片,無形中也擔任了引導,培養電影觀眾的角色。
漸漸地,金馬影展出現了,錄影帶普及了,電視上也有電影可以看,也開始了新的電影書寫時代。
過去可不像現在,只要網路在手,人人皆可發聲。想像一下以前只有少數報紙媒體的年代,能夠寫影評的地方一定不多,一定是很難得的機會,也一定是讀者/觀眾獲得電影參考指標的少數空間。
而好的影評,應該具備了客觀的評論,以及主觀個人的觀點。景翔大哥在80年代在《中國時報》撰寫電影專欄「一部電影大家看」,讓多位影評人以評分的方式,從一分到五分,為電影評分。
這應該也是台灣影評文化中第一個大家一起評分的影評計畫,以比較客觀的標準,對大眾提供電影評比。據說如果評分太低,業界還會跑出來抗議,可見在當時的影響力必定相當可觀。
媒體文化人詹宏志曾經在文中提到:「忠心於該影評專欄的百萬人口……」,百萬人口或許只是估算,但是比較起今天:超粒方訂閱數有70.8萬人;加點吉拿棒是53.1萬人;當時的百萬人口是多少呢?總之一定是個歷史紀錄。
愛看電影是人的天性,愛聽別人講電影,或者跟別人一起談電影,似乎也一直是看電影的另一個樂趣來源。在記憶中,景翔大哥的電影文字好像無所不在,或許因為太多了,竟無法說出一個具體。
過去的影迷除了進戲院之外,在電視上看電影也是一件大事。楚浮的《日以作夜》,傑克德米的《柳媚花嬌》都曾在「第四台」出現之前的台灣電視上播送。
景翔大哥在八零年代末期,開始主持華視「閃亮電影院」映後影評。許多人對他最深刻的記憶,都來自他在電視上翩翩的風采,自然穩重的口條。他講解電影,感覺就是很專業很莊重,不會搞笑,不會亂罵人,也不會吊書袋。
他就是以電影觀眾的觀點,帶領觀眾一起看電影,深入淺出,內容豐富。許多大師作品,包括庫柏力克,道格拉斯塞克,亞瑟潘等,當時都曾出現在此平台。
電視電影對台灣電影文化功不可沒,據說當時的「閃亮電影院」播出了浪漫愛情穿越電影《似曾相識》(Somewhere In Time),這部片在電影院上映時成績普普,但是上了「閃亮電影院」竟然一夜轟動,大家口耳相傳,錄影帶出租率大幅成長,熱門度不輸新片,每次重播大家就要看一次,《似曾相識》因此變成了那時候最重要的浪漫愛情片。想像一下,這不就是典型「靠片」的形成機制嗎?
而景翔大哥,正是此電影文化重要的幕後推手。
雖然到處都看得到景翔大哥的各類文字,但是我卻並不熟他本人。
與景翔大哥有過的連結,或許是多年前我在(前)中國時報撰寫每日電影介紹:幾位影評人介紹每天HBO,龍祥電影台等等的電影。那是我第一次有了一個好像「專欄」的東西,幾乎每天都會上報。
景翔大哥的文章就和我擺在一起。理論上這專欄每天供稿。但是我太懶散,經常缺稿。
簡單的一百多字介紹,景翔大哥仍然是寫得思路清晰,條理分明;我卻經常寫得亂七八糟,語無倫次。
記得當時電影頻道上難得播放到「我的菜」,就是一些很噁爛的電影,包括爛片大王Fred Olan Ray的爛片,以及超冷門恐怖大師Frank Henenlotter的作品,我也拿來寫。
記得當時的研究所老師相信我寫的「評論」就跑去看,然後跑來問我:你推薦的什麼爛片…….。
或許是這個因緣吧,景翔大哥邀起我加入了「中國影評人協會」。
記得入會的當天,許多資深影評人圍圓桌坐著吃飯,在座的人我都久仰大名,但是都不認識,我超級緊張,只好黏在景翔大哥旁邊,好像黑社會大哥旁邊的小弟,覺得比較有安全感,不會那麼尷尬 。
不過我也有點沾沾自喜,開始覺得自己好像真的當影評人了,覺得好像有點神氣。
另外一次的與景翔大哥接觸,機緣來自一位在美國大學教文學的華裔教授,L教授。
當時L教授來台灣發表他詩集的中文譯本,於是一起去與景翔大哥見面。L教授說他曾經在台大就學一兩年中,認識了景翔,兩人也交往過。L教授非常帥氣俊俏,景翔大哥也是高挑斯文。
我不禁開始腦補,在當時的六、七零年代,衝撞激盪的台灣青春生態中,這兩人站在一起,會是怎樣一幅亮眼的景觀。在那次我會面中,我驚訝地發現,原來我們曾經念過同一所工學院,甚至是同一個科系。
記得當時景翔大哥說他沒有用到學校教的任何東西,我當時一驚,因為我也是。
而同時我也感覺到微微的安全感,因為,不務正業不學以致用,好像也可以活得很豐富。
我開始覺得自己亂七八糟的斜槓人生找到了合法的出口。
其實與景翔大哥見面的機會很多,看試片常會遇到,但是我總是很害羞。
有一次在一部阿特曼電影的試片,電影結束後景翔大哥好像想跟我談一下,但是,我對阿特曼真的很不熟,只好支支吾吾…….就這樣喪失了一次可以真正與他好好交談的機會。
但是同時也思考到,看電影真是博大精深,需要付出些努力的。
九零年代同志運動興起了,身為同志的景翔大哥當然不會缺席。網路上有人說他「曾經在199?年 (Locomotion同志酒吧)裡的電影播放後,聽他的影評。」
我有點驚訝,原來這麼早之前他就在談同志電影了;但是也一點也不驚訝,斜槓人生就是這樣啊,越斜越酷。
只是當時在與資深影評人們圓桌飯局上的景翔大哥,一口氣跳到了同志運動舞台的中心,仍然讓我覺得很……壯觀。
他在九零年代中為「開心陽光」翻譯了數本同志相關的著作。直到2012年的台北同志大遊行,針對許多人問他為何這把年紀才出櫃?
他在上台大聲回應:「我覺得這些話非常沒有道理,我從來不在櫃子裡!」
景翔大哥的回應,得到了歡呼,我卻非常有感覺。因為,長久以來,我們從來沒有把景翔大哥當成一個同運份子。
在他豐富的斜槓人生中,他做了太多的事情,同志身份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同志身份就專門談同志電影,他面對自己的同志身份,就好像就寫電影文字的態度,總是站在一個平實的觀眾的角度。
他身為同志,也就是站在一個很普通的同志的位置,默默地,自然自在地當一個同志,默默地在台灣廣大的同志族群中,當一個角色,一個支撐整個同志族群的基本零件;而就是這樣千千萬萬的,缺一不可,多元多樣的小零件,成就了我們的同志社群。
最後一次跟景翔大哥的接觸,或許是2013年〈約會不看電影不酷〉的新書發表會上,那天出版社邀請了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老師,以及景翔大哥來為我站台。
順便推基本書坊出版,景翔大哥翻譯的〈男孩們的童話故事集〉,只是那天到底講了什麼說了什麼,我已經完全忘光光。
因為當時第一次出書,實在太緊張;只記得景翔大哥在輪椅上,依然談笑風生,跟當時主持「閃亮電影院」根本一模一樣。
《長夜之旅》是我最後一次閱讀景翔大哥的文字了。
他從50年前就開始寫詩,我卻從來沒有讀過。
這本書如此重要,因為這本書讓景翔大哥的人生更完整了,也讓我們瞭解/進入他很少呈現的,溫柔纖細又多情,同時激昂澎湃的同志世界。
這本書以同志回憶「寫詩的日子」作為最後的章節。景翔大哥一輩子作品,翻譯多到不行,然而到最後,他還是以最熱烈同志情感,完成最終的書寫高峰。
我有時會把景翔大哥當成我的一個角色範本,我們都沒學過專業電影教育,一切都從感覺出發;但是他對待文字謹慎莊重。
我卻亂寫一通。
我們都唸過工科,都沒靠工科吃飯;我們都為了賺錢去做翻譯,但是他翻譯作品太多太豐富,我卻一直很不專心。
他不在翻譯中用流行語,「因為流行語是一時的,譯文卻可以長久。」我卻很喜歡故弄玄虛。
景翔大哥精彩的斜槓人生,見證了一整個從台灣從戰後,解嚴,到網路/平權世代的電影/文學/ 影評/書寫文化,一個從無到有,從摸索到成形的過程。他的生命歷程,真正啟發了我。
很多素人影迷,發表自己的觀點,就可以在網路上洋洋大灑四、五千字,那個字字珠璣的影評世代,卻再也回不去了。
才見你來
就要消失在陽光裡
多希望我能成為夜
漫長漫長的
好叫你不是晶瑩在草尖上的那滴
露水
——〈露〉景翔
作者簡介 : 但唐謨
台北出生,念過三次台大,拿到戲劇碩士。喜歡小狗,喜歡洛杉磯的墨西哥社區,喜歡做菜給朋友們吃。當過唱片公司企劃、端過咖啡、幹過金馬獎評審,翻譯過《猜火車》。現任《破週報》每週影評撰述,以及OKAPI網站專欄作者。喜歡看電影,看恐怖片。曾經在LA和NYC廝混,考察七零年代午夜戲院的遺址;最愛逛沒落的錄影帶出租店。熱愛研究死亡與人性暗影,但卻怕黑。《約會不看恐怖電影不酷》是他的第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