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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評

陳家煜「普通人的自由主義」: 沒上的課 20240414


我們那時候的高中有一個很奇怪的制度,高一第一次的段考出來後,每班排名前十五名的同學,可以參加樂隊班的甄選。我記得我和另外一個同學,排隊交表格報名,但排到一半,就相約一起逃跑,我對音樂一竅不通,樂隊班對我一點也沒吸引力,所以就跑了。但我不知道的是,建國中學有這個階級傳統,從高二以後,理組裡有五個特別班,其中二個資優班,是要有特殊數理能力才能進去,一個人情班,是「有權有勢」人的小孩唸的,還有兩個樂隊班,就是前十五名甄選進的。這五個特別班,不管是因為選材的關係,還是老師的關係,還是同儕刺激的關係,考大學的時候,這些班的平均,比有些班的最高分還高。樂隊班可以說是五個班裡面,相對最公平,也可以讓窮人家小孩更快翻身的一個管道,但我不知道。

我還有更多不知道的。

同樣是高一,大家都無憂無慮,離大學聯考還很遠,但有一個決定很快要下,就是類組的選擇。因為跨考不是一個選項,所以高一等於就要決定大學的志向。那時候的建中,唸文組的只有兩種人,以台大法律為目標的強人,還有就是唸不來數理的人。所以三十三班裡,只有六班是一類組。所以雖然我文史很強,但也不敢唸文組,不敢違背社會期望。

但理組還有二、三類之分。二類組的不用唸生物,因為我不想當醫生,所以自然地就走了容易的路,少唸了一科。這就是我不知道的秘密,而造成我選擇上的錯誤。我當然知道唸三類的,最後還是可以考工科,但我不知道的是,年輕的腦子,可以塞很多的東西,而且年輕人,只要能力許可,就該多唸多做。我現在非常相信,如果我當時多唸了生物,我還是可以考上一樣的科系,但不一樣的是,我少了高中二年的生物課知識。

這沒上的課,甚至一直到博士班,都還在發生。博一的時候,因為我是工科跨經濟,我的數理沒問題,但我的經濟學基礎為零,在加上離開學校有好幾年了,所以擔心會唸得吃力。因此當學校建議所有經博新生,選修統計系的統計學,我就看著這個「建議」,但不是要求的字眼,很快地告訴自己,不用修沒關係,我得先把其它的課修好。

我不知道的是,統計學是多麼重要的一門課。我要當了無數次的計量助教,不斷地教導大學生統計學後,我自己才算對統計有信心,也才知道統計和經濟的關係。如果有上這個課,我就可以省了許多自己摸索的時間。

這個「自己摸索」也可以說是我的成敗的重要因素。我說的成敗,不是說我人生走對了路,或是走錯的路。不能因為對現在的生活滿足,就認定條條道路通羅馬,沒有什麼人生決策的對錯。人生決策的對錯,照傑佛遜的說法,不是在於結果的對錯,而是做決定的過程有沒有對錯,不是要right,而是要upright。

我這種鄉下小孩,是不可能得到家裡任何教育上的指導。我很自豪是祖父這房第一個上大學,因為我父親創業成功,讓我可以從鄉下小學,到城裡唸私中。台灣的私中,是鄉下小孩階級翻身的一個重要推手,雖然學費也不便宜,但只要家裡捨得,就可以不分背景而取得一流的教育。我的私中有許多違反人性的地方,但是讓我進了建中,而且進了這個一流學府後,也沒有任何不如人的地方。但建中是一個不同於私中的地方,雖然有好老師,但多半的時候,這些老師是不夠格教導這些聰明的小孩的。所以我們鄉下小孩,就開始出現缺乏家庭教導的後遺症。當台北中產階級的小孩,上補習班去補足學校教育不足的時候,我們還仰賴著私中給我們的基礎,自豪說不用補習,自唸自學。父母也不是沒錢給我們上補習班,但當然也高興地說,「這小孩都是靠自己,沒有補習。」

他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建中的老師,遠不如外面的補教名師。我們更不知道,這個自我摸索的自豪,可以是很昂貴的驕傲,把自己無數的其它可能,通通搞掉了。因為我現在相信,如果我那時想要,我可以是建中第一名畢業。

階級翻身,最重要的不是家裡的財富、人際關係,或者是社會給的例外幫助,這些當然都很重要,但能不能有人給這些小孩適切的指點,其實是低垂的果實,很容易就有巨大的影響。

前一陣子,有一個大一新生,說是朋友介紹,要找我當導師。我和她聊了一下,又讓我想起了這些「沒上的課」。學生是非洲來的移民,在紐約上州長大,因為有教會的幫忙,她免費唸了天主教的高中。一口牙亂亂地,一看就是沒帶過牙套,不是美國小孩的樣子,我想一定也是家裡不在乎,或者說是不知道要在乎。但她的成績很好,全A。我一問,發現她的讀書習慣也很好,每天下課,都先上圖書館把當天的課複習一遍,雖然有TikTok,但她讀書的時候,不會用手機。在這個Covid世代,這是很難能可貴的。

有天,這學生突然問我如果要唸護理,要選什麼課。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她在找打工的機會,看到很多護理相關的工作,但都要證照。我看著她,突然有一個念頭,「你有想過當醫生嗎?」

她沒有。沒有人給過她這個方向,高中的老師不管她們的生涯志向,家裡人也沒有人期待這樣的小孩是可以當醫生的。我建議她轉唸生物,大學後唸醫學院,她一定可以找到很多獎學金。學生後來找了pre-Med的指導老師談,談過之後,很客氣地寫郵件給我和生物系的老師,說她還是決定唸護理。我和那個生物系的老師,同聲一嘆。

我已經離開台灣太久,對於台灣的教育制度已經不了解,也不知道這些「沒上的課」是不是仍然是一個問題,但對那些想要幫助偏鄉或者是社經地位較低的家庭,也許,最好,也是最容易的幫助,就是指點他們,讓他們知道這些可能,讓他們知道,教育仍然是翻身最好的方法。

對於在美國的家長,我也有一個低垂的果實給你們建議。不要因為私校的學費看起來很貴,而不申請。因為除非你是巨富,沒有人付票面價的。州立大學,不一定比較便宜,對成績很好的學生來說,私校應該是更好的選擇。

原文出處 陳家煜